中午会餐后，青年点宣布下午自由活动。新知青欢呼雀跃，三五结伴去爬菊花岭了。菊花岭海拔900多米，据说站在山顶向西眺望，据说晴天时候能看到滨海市革委会招待所大楼。小时候，在西安，刘乐声随父母爬过华山，那叫五岳名山之一，菊花岭啥玩意？歇菜吧。他在炕上放挺，可一种窒息式的闷热像大山一样压来，使他喘不过气来，爬起来，出了门。
午间的太阳毒辣辣的，照得院子里四下没阴影地儿，晃得他眼睛睁不开，热得像火盆。他跑到四合院的大门洞，这儿阴凉，有点穿堂风儿。他四处无聊地张望，大致看清这四合院的格局：临街这趟正房是男宿舍，对面那趟正房是女宿舍；东厢房是伙食部和大队部、接待站，不过大队部、接待站的门在院外朝南开；西厢房依次是会议室、仓库、厕所，刘乐声的屋正好在会议室拐角那儿。出门洞子就是全村最热闹的大车道，和男宿舍相连的一溜儿房子有大队部、卫生所和供销社。晌午歪儿，大车道儿没人影儿，对面的墙阴影下趴着几条狗，耷拉着耳朵，不时地吐着舌头，呼哧哧地倒热气儿。
索性上山找个树荫地儿练练琴吧。他回身进屋背上小提琴，沿着大车道向西走，道一直通到菊花岭。道旁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刘乐声不想步那伙知青后尘上岭 ，于是跨过小溪，拐进一片菜地，沿垄坝往果树趟子走，一会儿到山脚了，逆着溪水往山上走，干热的鹅卵石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身子摇摇晃晃。他远远地望到山上绿丛中白亮亮的羊肠小道上晃动的人影，那就是兴冲冲爬大岭的知青们，他越发感到孤单，有点莫名的惆怅。
往上走了一段，就到了小溪的尽头——一个水塘，有六七百平方米大。回身往青年点看去，影影忽忽地看到黑色的屋脊，估摸有二三里路远了。水塘四周是密匝匝的树林子，塘边的缓坡是苍翠欲滴的青草儿，点缀着一簇簇金黄杏白的野菊花，一片片的树影儿投在草地上，投在水面上，斑斑点点、疏疏落落。水塘清澈得发蓝，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小鱼儿在轻快地游动。树上的鸟儿发出有节奏的鸣唱，更显得水塘的静谧和安祥。清新清凉的空气飘来，刘乐声觉得身子轻快了不少。
他拿下搭在肩膀上的老式军装铺在草地上，躺下来，目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望着蓝天白云，随手拽了一根青草，銜在嘴里。许静菊那张有着小酒窝儿的脸庞一下子闪现在脑海里，还有她细声细气地说话声就像在耳边一样，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味儿好像在鼻孔里漂浮一样。中午会餐，他偷偷地看了她许多次，每一次的感觉都是新鲜的。他两手抓住草儿，撑起身子一下子坐起来，捡起一块石片，轮圆了向水面抛去，那石片儿擦过水面，一跳一跳地飞着，水面上荡起了一串串涟漪。他站起身来，走到水边洗洗手，平静如镜的水面映出他淡淡忧郁的面容。
他打开黑色的提琴盒，拿出锃明哇亮的红棕色小提琴，夹在颌下，手指调了调琴弦，肘腕轻曲，舒缓伸展。琴声立即像小溪水一样蜿蜒起伏地流下山坡，就像一缕清风一样轻轻地掠过平静的水面，传得很远很远。每天练琴是他的必修课，打五岁跟父亲学小提琴起，就没有间断过一天。他八岁获得西北少年组小提琴比赛第一名，十二岁来滨海就是全省中小学文艺会演第一把小提琴手。如果不是废除高考制度，他能考上西安音乐学院，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当警备区司令的大爷如果不因牵连林彪事件遣送山东老家管制劳动，他就会和哥哥一样当兵了，他会凭出色的小提琴演奏技能选进部队文工团。可这些就像蓝天上淡淡的白云飘逝了，永远也抓不到了。他的情感、他的思绪全都融进了这首小提琴曲，眼泪随着舒缓的琴声流淌，嘴角有点咸，眼前一片模糊，远处斜对面有两个采野菊花的姑娘，他竟然没有看到。
许静菊和尹丽一人提着一个布袋子，弯着腰，两手交互地动作，一把一把地捋着盛开的野菊花。她俩也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刘乐声，可是被这音色绝美的旋律吸引了。
“这是谁拉的曲子啊？”尹丽问。
许静菊小声说：“是刘乐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往对岸琴声发出的地方看。
“我怎么没见过这个人啊？”
“是咱青年点的，但不是咱公司家属子女。据说他爸妈不在滨海，好像是西安音乐学院的反动学术权威，他姥爷是政协的退休干部，政协子女少，就安插咱这儿下乡了。”
“你咋知道这么详细啊？”尹丽盯住许静菊秀气的眼睛问。
许静菊的脸一下子红了，忙低下了头，采起野菊花来，说：“是李红革在食堂说的，我正好听到了。”
“不信。你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被别人听见，多难听啊！”许静菊抬起头四周望望，没望到其他的人影儿。
“光明正大的，怕啥啊？喜欢就喜欢呗，我就不像你，我敢说。”尹丽上学时就跟范志强好上了，下乡一个青年点，正好爸妈管不到了，她内心很快乐，毫不在乎地说：“我就喜欢范志强，他的自来卷我一看就想摸。”
“我和你不一样，说话办事都得谨慎些。”
“有啥不一样嘛？公司人人都知道就是你那个继父坏，硬是整你爸遣送了。坏人还当革委会主任，什么世道啊？真不讲理。”
许静菊目光中流露出惊骇的神色，急切地阻止说：“你不许胡说，别人听见了，要给你戴帽子的。”
“我爸拉煤车的，大不了我不回城呗，有我家卷毛陪我扎根，我还真乐意。”尹丽很轻松地大笑着说。
看着尹丽那么无拘无束的样子，许静菊真是羡慕。尹丽的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可还是像锥子一样扎进了许静菊的心。抗美援朝时，她爸是营部文化教员兼英语翻译，文革前转业时是营教导员，到滨海市煤炭石油公司做工会主席。家里收藏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她上小学就开始跟爸爸学英语，三年级就偷偷地看那些令她心动的大厚书，除了上学，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闭门读书，看懂看不懂的她都看，可惜好日子在1970年冬天结束了。爸爸背上了里通外国的罪名，停发工资，被遣送河南老家劳动改造了。妈妈是煤场开票员，每月28块5角的工资很难养活她和弟弟，这时公司革委会祈主任黑不溜秋的大汉看上了漂亮的母亲，母亲无奈和父亲离婚，嫁给了黑不溜秋的大汉。一铺炕上睡着四口人，其中一个是许静菊怎么也不会接受的男人。她就和爸爸的书一起到乡下的姥姥家了，读书、干农活、喂猪、做饭她样样都行，姥姥一家人都喜欢她。母亲担心她弄不好成了还乡知青，不能选调回城，就在中学快毕业的前两个月把她办回滨海市上学。她说什么也不住正屋，住进家里的小偏厦子。她从来不和继父主动说话，不想粘这个挂钩单位一把手的光，可是在公司知青班、在青年点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恨他，也怨母亲，不愿意提起他们。
见许静菊脸色难看，半天不吱声，尹丽急了说：“看把你吓的，有姐妹在没事的。”
“我没怕。”许静菊埋头去捋野菊花了。那首哀怨缠绵的曲子舒缓有致的旋律不断地在耳畔萦回，使她沉浸在往事痛苦的回忆之中，泪水悄然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地掉在野菊花的花瓣上，她看到它破碎了，湿润着花瓣，风吹过又干了。刘乐声内心也痛苦吗？不然他为什么反复拉这首曲子啊？每一个音符都如泣如诉，紧紧地揪住她的心。刘乐声拉得这么好，令她惊叹！令她神往！她似乎感受到他的内心深处巨大的伤痛。
尹丽扔下布袋子，感慨地说：“刘乐声拉的这首曲子叫人伤心，我听着听着就想家，想我妈。”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哀婉缠绵如泣如诉的曲子，音调低沉圆润，旋律舒缓抒情，充满悲伤和苦楚。也难怪你想家。”
“你说的真好，还是你墨水多，讲出话来和我就是不一样啊，文绉绉的，有股墨香儿。”
两个姑娘放下口袋，坐在草地上。许静菊把大辫子搭在胸前出神地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不时地远远地偷窥着刘乐声的身影。身后的果树上站上了一群小鸟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好像在为刘乐声的小提琴曲伴奏。
尹丽找了一块石头，跳了起来，甩开膀子，把石头抛了出去，形成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那块石头就在刘乐声不远的水面上落水，“扑嗵”一声溅起了水花。刘乐声无动于衷。
“这家伙拉琴入迷了，这么大声音都没有听到。”尹丽两手拢在一起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喊：“刘乐声你过来！”
“刘——乐声——你——过来！”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回声。
刘乐声落下了琴弓，愣愣地站在那儿张望。水塘一下子安静了，就连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也停止了，过了一会，刘乐声才从琴声里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两个姑娘，大辫子许静菊一眼就被他看见了。他装好琴，拾起汗衫，挽在胳膊肘上，正正海魂衫圆领口，把油光光的分发一甩，用手抿了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许静菊站在尹丽的侧面望着他：蓝白道相间图案的水兵短袖衫，就像大海上飘逸的云朵，衬托得刘乐声更潇洒英俊。在她内心深处荡漾起美丽的涟漪，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脸庞羞红了，就埋下脸，手里摆弄一朵金色的野菊花。
尹丽迎上前去，把手伸给他，笑盈盈地说：“我叫尹丽，108中的。你的小提琴拉得贼好听，我直想家，神了你，太棒了！”
“我是刘乐声，101中的。”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尹丽的手。
“不用介绍了，许静菊都告诉我了，她好了解你啊。”尹丽赶快对许静菊使个鬼眼：还躲什么啊？又对刘乐声笑嘻嘻地说：“许静菊可是我们108中的大美人，怕不是看上你了吧？”
刘乐声一怔，眼睛盯住尹丽看：她高颧骨，高鼻梁，凹陷眼睛；白脸颊上有黑雀子，但一点不难看；高个子，有些胖，衣服好像小一号似的紧绷绷的。尹丽一脸真诚而又疑问的样子，这叫刘乐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静菊用手扒拉一下尹丽，纠正说：“刘乐声，你别听她胡说，我们都是知青同学，相互了解也是应当的，互相帮助嘛。”
刘乐声的尴尬相释然了，大眼睛闪动着信任依赖的光芒，说：“今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来，坐会吧。”许静菊席地而坐，尹丽也挨着她坐下，胳膊搭在许静菊肩头上，刘乐声就坐在对面。
“你拉这首小提琴曲叫什么名字啊？”许静菊轻轻地问。
发表于 2016-4-20 16: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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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1 10: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