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5 22:37 编辑
下乡八年,我变得不善于交往,因此,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主要是很难投机,真正碰到投机的我也可以口若悬河。其实我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捏着鼻子哄自己的借口,真实原因还是胆子细,不敢讲,有时却又意气行事,冲口而出,到头来后悔不已。都说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这样的教训我看得太多,自己也遇到过不少。六八年下农村那会儿,凭着腿上的石膏、夹板,我完全可以躲过下乡这一劫,但是,3302一个激将法反让我成了上山下乡的积极分子。张科长动员我下乡,阴森的眼神警告我,我若不从父母会罪加一等,当时我害怕极了,像乞丐遇到了施舍,结果呢?结果并没有因为我的革命行动缓解对他们的折磨。 到了这个单位,我讲话的机会更少了,因为没有人领东西我就一个人坐在保管室,虽然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把标准的省会口音说得很地道甚至因为太刻意而显得过于老道,可是即使有人来领撮箕扫把、信纸信封也只是“喂,领东西。”然后将领条拍在桌子上,客气点的东西到手后会道声谢谢,架子大一点的人“哼”都不会给一个转身便走人,极少有对话的机会。这样也好,合我的意。 生活好了,人长胖了,脑子就容易想事,而且凡是吃饱了的人往往都是想一些会紊乱自身植物神经的烦躁事。摸着圆润了的下巴颏,颈下多了一块净刀肉,那时,乡里的好多事体就会从记忆中跳出来,单纯的、原始的,哪怕是恶作剧的。文革时斗地主斗富农斗坏分子是常事,其实都是同一队上的几代熟人多少还有点沾亲带故,只是运动来了你是地主富农坏分子,他是贫下中农,样子还是要做的。斗争会上口号喊得一片响,回家的路上就会有斗地主的贫下中农嬉皮笑脸地打趣被斗的地富反坏,“幺叔,不要紧的,回去把幺婶打翻,在她肚皮上使蛮劲斗她一斗气就消了。”一阵笑声把各个阶级的人淹没在同一片黑夜中。 虽然我很少与公司的人交流,但看得出来我们公司的等级是非常森严的,公司领导一般很难见到,也绝不会来保管室领信封信纸,更不会领拖把铁皮桶。走廊里声音高的大多是中层干部,多数时间不是在大声呼喊手下人办事就是冲着电话对下级单位发指示。资深的骨干往往更喜欢抱着一个茶杯,几乎一小时两小时动也不动地看报纸。只有年轻气盛的业务员才会冲进冲出把门开关得啪啪响,在座位上将算盘拨得哔哔啵啵,但他们不会忘记常常开点调侃同伴或取悦上司的玩笑。至于我们,保管员、清洁工、收发、传达就是公司最底层了,几乎半哑巴状态,只有和我们同一个级别的司机却又是一个例外。虽说都是工人,但他们握有方向盘,摆弄着极端稀有的奢侈品,上到公司领导下到业务员,都想投个方便,并且谁也不愿意放弃可能的显摆,因此对司机格外的客气,尊为司长。而司机们也借着大伙的恭维夜郎自大,逐渐将两只眼睛往上进化到头顶,喊我乡里X的人群中他们是最起劲的一伙。 人往高去走,水往低处流,乡里有招工、户口农转非,我们单位常有转干、提拔。僧多粥少于是就变出好多的花样来;有无私奉献拼命工作的,(像我一样,当然我不会到处乱表白)有拍马溜须的,有请客送礼的,有装嗲摆弄色相的,总之,良苦用心手段用尽。看久了我就觉得公司像一个小朝廷,有皇上、有宰相,有包公、有秦桧,有唐伯虎、还有小凤仙。我则作为一个群众演员甲乙丙之一,多数时间只有站在角落看戏的份儿。如同抽烟喝酒,戏看久了也会上瘾,成为票友便想去客串一个角色,但一开始便给人留下扎实蛮干的乡里人印象让我难以逾越观众和演员之间的这道坎。对着镜子自查,除了因为多年地位卑微时常在脸上挂有一份对所有人的敬畏外,并看不出自己与旁人的差别,但是没办法,虽然是隐性的,差别就是差别,生就的眉毛长成的痣,只能认命。 有天张摔跤来了,看到长胖了、长白了的我悠闲地坐在宽敞的保管室里喝茶,又蹦又跳,又喊又叫,羡慕得不得了。我把他按到我的位子上坐下,退后三步笔直站好,非常严肃地说:“你看我到底还像不像个乡里人?” 张摔跤看出了我的烦恼,歪着脑袋绕我走了三圈,“还是有蛮像。”他用摔跤一样娴熟的话语对我说:“人家是抓住了你的要害,从最基本的说起吧,先看看你这身打扮。”我低头看见了胸部以下的我;一双解放鞋,八成新。一条涤纶裤,蓝色,有点发亮。大半截中山装,两个口袋扣得严严实实。腰间凸起一个包,是一个拴在皮带上的荷包,有锁扣,显得很厚实,主要用来装钱和票证,最重要的是保管室的钥匙,放在里面就像挂在心上,如果丢了,公司同事领不到东西,那可是要命的事。再往上就只能看见胸部两个不完整的鼓鼓囊囊的口袋。张摔跤起身走到我身边,“你看,中山装领口敞开着,里面的衬衣却扣得那样严实,颈根都箍出了印子,这是最典型乡干部的穿法,”他又搓了一下发亮的裤子,“不要穿这种料子的裤了,你一个画画的难道看不见这么多的高光在你腿上闪亮?”最后他指指八成新的解放鞋,“穿了差不多十年的东西还这么留恋?你又不是复原转业军人。”他反手摸了摸后脑勺,很干脆地把手一挥,“干脆吧,你穿我这身试试。”三下两下就麻利地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露出一身结实的皮肉筋骨。张摔跤的好意我不能不领情,于是,我先套上他的天蓝运动衫,穿起青色咔叽裤,再把工装一样的米黄夹克套在蓝运动衫上面,然后脱下解放鞋。原本赤脚惯了,自从穿上尼龙袜子后汗就没干过,到底是化学制品,产生的气体就是格外强烈,解放鞋加尼龙袜穿一天比乡里绿肥沤凼一个月的臭气更熏人。张摔跤把蒲扇一样的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乡里X,臭得要死。”他妈的,他也用女性生殖器来比较我,我彻底没有了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臭脚塞进他的网球鞋,对着窗玻璃左看右看,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朦朦胧胧真的变了个人,心里顿时暗自高兴起来。 张摔跤只穿着一条短裤坐在我的办公桌后,像是大热天在阴处乘凉聊天,“这只是表面文章,要改变,容易。”他四周看看,指着码得整齐的货架问:“都是你整理的吧?”我惊讶,这只会打架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明!张摔跤笑笑,“只有死卵才会做蠢事,费力不讨好才是他们心里看不起你的真实想法,你呀,就是太实在,要洒脱一些。”他让我换下他的一身衣服,“你一个官宦人家、书香门第走出来的人怎么过得这般窝囊?你看我,”他弯起胳膊,鼓起一坨扎实的二头肌,“一个下力的翻砂工站在哪里一点也不寒碜,我觉得你的心思还停留在文革时期,灵魂还在乡里,只怕是要打只豹子取了苦胆给你吃了才能医好你的心病。” 张摔跤讲对了,虽然我现在每天坐在宽敞的保管室里,好吃好喝的,但一门心思总是想着过去,以往的记忆怎么也抹不去,想想就心悸。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自懂事起就看见举着红旗的人群把大字报糊得满墙看不见砖缝,也经历过红旗飘飘下砸锅卖铁大炼钢铁的宏伟场面,更见识了文革中由口水争纷到刀枪相见的疯狂。当然,每次剧烈的运动后会有间歇的缓冲,都在疗伤并且准备下一次更激烈的争斗。在那人生极短的间歇之中,我才能感受一丝丝人生在世的乐趣,每次间歇中,我的父母会受到一些安抚,在多次的失望后,仍抱着对将来的希望,为脆弱的后一代积累生存的条件,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培养孩子们的情操以便抚平幼小心灵过早烙上不该有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