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三十一（）下

欸咿呀未

      林嫂子家我是最后去的，她抱着我的那只大公鸡，一直跟在一大群人后面一家一家地等着接我去她家喝茶。大公鸡看见我，扑棱着翅膀在我身边转圈，硕大的鸡冠在我身上来回磨蹭，我抚摸着它油光泛亮的羽毛，大公鸡便蹲在我身旁，不停地侧过头，用它漆黑的眼珠上下打量我。林嫂子说：“你看，它还记得你，通人性呢。”林嫂子刷锅要煮蛋，我记不起已经吃了多少个鸡蛋，少说也有二十六七个吧， 喝了多少碗汤,?那也有十几碗啰。肚子涨得滚圆，随便打个嗝便会有个蛋黄从胃里涌到口里来。我说：“林嫂子，你就别煮了，我实在再装不下了。”边说还边拍拍肚子。“人家的能吃唯独我家的不能吃？”林嫂子沉下脸，她在对我说却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两年她苍老了好多，经历了太多磨难，脸上多了好些皱褶。我忙站起身来说：“哪能呢？别人家我不好意思推脱，你家不一样。”林嫂子抬起眼睑，露出一丝笑意，“真的么？”我说：“当然。”她停住刷锅的手，腼腆地问：“你们都好？”我说：“都好着呢。”林嫂子转身泼去锅子里的水，问“结婚了吗？”我知道她是在问男恋爱，不得不找个事由骗骗她，“快了，谈了个对象，蛮好的。”林嫂子放下锅子吁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一件沉重的心思。

       当知青时，我天天撑着锄头把望着太阳，恨不得扔出一块石头，像后羿一样，把太阳快点赶到树林子后面去。今天的太阳像是要去赶集，走得这样匆忙，好多人家没来得及探望，它已苍白无力地落到了树梢上，我不得不和那些还等在林嫂子门口的农民兄弟姐妹们作揖打躬做检讨，一是我肚子要爆炸了，二来我不能让我的乡里X同事在镇上等太久。孙妈妈牵住我的手，林嫂子抱着大公鸡，陈爹背着调皮的孙儿走在机耕路上，还有好多的农民朋友跟在后面。

       我只是一个曾经被送到这里接受再教育的青年，我曾经把知青生活比作炼狱，对把我们发配农村有着强烈的抵触，与这片田野上土生土长的农民之间产生过一种难以调和的相互排斥。我不认为我曾接受过再教育，我靠下力维持生计，虽然活得清苦活得艰难，但活得有自尊。现在好了，这种本不该有的对峙和这种本不应该成为矛盾的矛盾都因知青政策的落实而轻易化解。知青全面返城是大多数农民预料中的事，他们清楚城市与乡村的界限，当国家有难时，农民会饿着肚子把粮食运到城里供养城市人，当国家频临崩溃时，他们会挤出空间收容无法安置的城市人。然而，当城里人过得好了他们却认命，多少年来形成的城乡差别让朴实的农民面对城市患有天然的自卑症。

      我特别庆幸今天他们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城里人，他们视我的归来为回家，好亲切，好温馨。面对这样多的农民，作为知青我内心一万个的歉疚，像是昏睡多年突然惊醒，原来我能善待周围的人，踏实做好本分工作，保持一种克制的生活态度，甚至还有理想都源自我的知青生涯，源自农民潜移默化的开导教化。眼睛一酸又想掉泪，我应该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多愁善感，会有这样多的眼泪，是否要用它来洗刷知青生活中的恩恩怨怨？洗刷我对朴实农民的亏欠？我扶住孙妈妈，拦下送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给他们深深一鞠躬。

      太阳落到树丛后面，隐约能看见到好些被枝桠分割零碎的浅黄，咋看还以为是残留在树干上的枯叶，黄昏的田野放眼望去，天地一色，灰黄灰黄的。兜着鼓胀的肚子走在清冷的小路上心情格外舒畅，我情不自禁放开喉咙唱到：

      在乌克兰辽阔的田野上，

      在那轻轻的小河旁，

      还长着两颗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亲爱的故乡

      ……

      故乡，是的，我把这里视为我的故乡。

      我还想接着唱第二段，可是从鼓胀的肚子里冒出一个嗝，随即跟着喷出一口滚烫的秽物，黄的是鸡蛋黄白的是鸡蛋白，还有猪油花子很厚的糖水水。跟着肚子突发绞痛，就像摇起了水圳上的闸门，胃里的猪油白糖鸡蛋茶往外直涌，一口接一口吐得我趴在了地上。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又觉得小腹涨，我骂了句妈妈的。今天是吃多了肚子胀，没有吃的时候装进去几粒蚕豆肚子也胀，我捶了一下胃，真他娘的难得侍候！赶紧找个僻静处蹲下来，哎呀，那个稀拉得我天昏地暗晕头转向。上吐下泻，我知道情况严重，必须尽快回到小镇上才是。我想走快点，可是两条腿就像灌足了铅，和纤夫一样每提一步都得出身汗，更要命的是走不了几分钟就得停下来不是呕吐就是拉稀，回程的路多花了三倍的时间。

      司机等得不耐烦了，车头前的地坪上丢了一二十个烟头，看到我摇摇晃晃飘过来还以为我喝醉了，大声叫：“看你没精打采的，小芳把你抽干了呀？”我没有力气再讲一句话，扑腾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晚我住在小镇上的医院里通宵吊水，止住了上吐下泻，医生说再多吃两个鸡蛋会出人命，我笑了笑，盛情难却啊！司机不解，犯得着吗？我点了点头，值！

龙行天下

痛恨太阳走得快，
无可奈何得离开，
半路拉稀住了院，
即便如此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