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雾梦 于 2016-7-29 22:25 编辑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冬天,渭河滩那片桑林里的雪,下的大,也下得频繁,常常是一场未消,另一场又接踵而至,以致于整个冬天都是一副冰天雪地的样子。 县城以北七、八里外有一个叫梅家号的小村子,跨过村北的公路便是横亘东西数十里的渭河滩,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一片桑林就横卧在那里,那是省农业厅下辖的蚕种场为养蚕制种而精心栽植的。 一九六六年冬,我们六十余名知青入场时,桑林已是水瘦林空,寒气逼人。林中东西走向的几条水渠,几乎没有了水的流动,渠内两侧向中间已渐渐凝结了白花花的冰。先我们一年进场的知青们所载的桑树,在青葱了一年之后,也在朔风中落尽了繁叶,只剩下灰白色的树干和树干上随风摇曳的光秃秃的枝条了。未过几日,便领教了一场在城里从没见过的大雪。 雪下在上午,起初还可以看到晶莹的雪花由空中缓缓飘下,须臾间这雪便大了起来,便急促了起来,不一会,便是“花深无地”了。诗仙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已将雪花之大夸张到了极致,而这眼前的雪花拥拥挤挤,相互间紧紧的勾连在一起,已没有片与片之分,因而也就没有了所谓的大与小之别,也就自然胜过了那蒲席之大的夸张。人们常用大雪“飞扬”来形容雪势,形容其扑朔迷离的浓密,而眼前的雪,却急急如重物坠地,完全没有了一般雪花的飞扬之态。说“飞”,即轻,轻方可飞起;说“扬”,即缓,缓侧有扬势,而这里的雪侧显得匆匆忙忙,一个劲的直直的向下倾倒着。站在雪的中央,四周是浓浓的疾驰的雪幕,这雪幕的浓密已让你看不到三两步之外的世界。周围的树,远处的山,统统消失在迷眼的混沌中,仿佛整个宇宙唯有你,唯有这由茫茫高空垂落下来的舞动着的白色瀑布。这让你不能不担忧,大雪若一直倾倒着,会否将整个世界掩埋掉。 远离家乡来到渭河滩垦荒植桑,每个拓荒者初来乍到时,都会因眼前惊人的荒漠而经历一次心灵的冲击和震撼。一望无际的滩涂地,由脚下至天际,全是凸凹不平的沙丘、砾石,全是没人高的荒草、荆棘。这里虽处关中腹地,但千年的荒芜却有着塞外大漠般的空旷和荒凉,扛着垦荒的铁镐钢铣走在风雪里,似历时空的穿越,似如戍边守疆的将士,似怀“大雪满弓刀”的豪情和悲壮。 这雪急迫的让你感到压抑,感到与世隔绝,感到空寂、孤独,让你有一种想冲出这雪幕,逃离河滩,逃回家乡的冲动,尽管家乡也有雪。在家乡,冬日里却时常盼着雪的到来,因那飞扬的雪花是温柔的、抒情的,常常给凛冽的空气凭添一丝柔柔的温润和舒适。晶莹剔透、优雅恬静的雪花,也往往将人带入童话般的世界,让人浮想联翩,让心灵得到滋润和颐养。尤其是那儿时的雪,给人太多的温暖、欢乐和回忆。在天井里,抬头望着房檐前缓缓飘下的雪花,伸出一双小手,高高擎起,看它在你手心里一片片落定,看它在你欣赏的目光里慢慢融去。这时,母亲会在屋内频频喊你早点回屋,小心着凉。在街道,马路上的雪被车辆碾压过,变得瓷实光滑,穿着父亲特意给买的毡窝窝,背着书包去上学好不惬意,走着走着便加快了脚步,一阵助跑,滑起雪来。 桑林的雪就这样一场场的下着,每场都是如此的暴烈和癫狂,都是浓浓的看不透的雪幕,这让我也渐渐的探究出它并不怎么神秘的来由。八百里秦川是渭河的冲积平原,地势低下的渭河河床即是水道也是风道。隆冬时节,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高压,裹带着近半个地球的寒冷一路奔来,当它继续南袭时,遇到高耸入云难以翻越的秦岭,无奈又杀了回来。这回马关中道的风,夹带着高山松柏凝重的湿气,与继而后来的滚滚寒流合力于渭河滩的上空,自然会演绎出一场场暴雪的肆虐。 第二年隆冬,当大雪又骤然而至时,我对这雪已不再惊诧和陌生,似乎觉得它并不那么猛烈了,甚至觉得它慢慢有了家乡雪的味道。这大约是我在这无边的桑林里已经受了冬的寒冷和夏的酷署,已熟悉了这桑林,熟悉了周围的伙伴,并结识了心仪的姑娘。 傍晚时分,细小而密集的雪珍子像老天在慢慢地筛罗。正如人们常说,愈是以这样小小雪珍子开头的雪,愈是会引出一场大雪来。果不其然,掌灯时分,夜幕里已垂下了雪的瀑布,雪花在门外的光扇里狂扑乱舞,急急地坠落。也许是受这大雪狂乱气势的撩拨,也许是心中原本就有的那种青春的萌动,灯下,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一起拉话,面对如花的笑脸和碧海般的眸子,胸中猛然涌上一阵难抑的躁动,觉得房间突然闷热起来,随即也就有了要将自己冷置于这雪夜的冲动。于是,说一声:“走,赏雪去!”便拉了女友冲出房门,消失在了雪夜里。 场部西边的桑田小道上,两个活动着的雪人,在白茫茫的雪海里,在雪的温柔而朦胧的映光中嬉笑、追逐。跑动时,手拉手,十指间传递着少男少女心中的澎湃与激情。停下时,面对面的对视着,热聊着,任雪幕在两人之间急急的垂落,任大雪肆意的落在头上、肩上,落在姑娘鲜红的围巾上。这悠然与惬意,竟让人搞不清笼统在你周围的究竟是冰冷的雪花还是春意撩人的梨花雨了。 看惯了花前柳下的柔情,听多了人约黄昏后的温存,这大雪中的徜徉和爱恋,当是拓荒人独有的一份创意和浪漫吧! 风雪中没有一丝寒意,两颗躁动的心在频频碰撞着。雪愈下愈大,雪地上,原本两行平行的脚印,在欢笑声中时时有了融合和交叉。 清晨,大雪落定后的桑林是一片迷人的景致。低洼的渭河滩已被大雪填铺的满满当当,银晃晃的世界已变得清爽旷远,天底树矮。玉树琼花般的桑树在厚厚的积雪中只露出树腰以上的主干和枝条,已完全看不出主干向根、向土中的走势,仿佛株株桑树都是直接插在了积雪中。这雪的沉积和平静,让人突然对它多了一份理解和欣赏。像任何生命体一样,都有平静的过往,都有激情难抑的时刻。这桑林的雪颇似野性十足的北方汉,颇似在艰难中磨练出了血性的拓荒者。一群平时柔弱温情的书生,在他们面对大自然的风霜雨雪、酷暑严寒和路途上的坎坷时,也会血脉喷张、奔腾喧嚣,也会轰轰烈烈、豪情万丈,也会折腾出“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的骇人气势,也会显示出放荡不羁的性情和青春的力量。 大雪将天空清扫的洁净、湛蓝,耀眼的阳光洒在桑林间的雪地上,一切是那么静谧、肃穆和冷爽。这时,我又为积雪多了份流连和担忧,怕它经不住热的诱惑遁形而去,怕这记录了那一份惊诧、一份豪情、一份浪漫的大雪不再回来。
2016-6-5芒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