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中秋节,那时刚刚粉碎四人帮。矿工会在俱乐部里组织了一次灯谜晚会,因为知道的消息有些晚,所以等我到了俱乐部的时候,灯谜晚会接近尾声,已经被人猜中的灯谜扔的满地都是,里面的几十个人个个兴高采烈,因为一条灯谜的奖品是一只漂亮的搪瓷白茶缸。瞧着白茶缸,心里头这个悔呀,要是早来一个钟头,说啥也得弄他个十个八个的白茶缸。工会的几个人已经在收拾现场了。空荡荡的墙壁上仅仅就剩了两张灯谜还没被猜中,工会的人说这两张灯谜是死谜,猜了一个下午了,没人猜中。那时我还在井下采煤,没人认识我。但是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和工会的人说“给我十分钟,让我猜猜看”他们里面一个负责灯谜晚会的人斜着眼珠瞥了我一眼,轻蔑地说,你猜中一条给你五个白茶缸。
当我站在那两条灯谜前面的时候,我身后看热闹的已经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看了看,第一条的谜面是“七擒孟获”。打一字。眼前的这《七擒孟获》是一出京剧啊,小时候我在阜新剧院看过的。讲的是诸葛亮在攻打西南少数民族之前,他的谋士马谡对诸葛亮说,欲收复这些苗蛮,以攻心为上。诸葛亮很是赏识这个攻心为上的谋略,在和头领孟获交战的时候,诸葛亮曾经七次俘虏孟获,又七次放掉了孟获。最终让孟获心服口服地臣服了诸葛亮。七擒孟获的直接成果就是,稳固了西蜀刘备的大后方,使诸葛亮以后六出祁山兵伐曹魏的时候,再无后顾之忧。
如果不详细这个七擒孟获攻心为上的典故,这条灯谜真的就是死谜。当时我想既然攻心为上是这条灯谜的核心,那么这个字里一定有个‘心’字的部首。当时心头一亮,攻心是一种征服,那么符合攻心这个条件唯一的一个字就是“惩”字。所谓的攻心也是征心,惩字不就是征心吗?
整个猜谜的过程没有十分钟,当我中气十足地说出谜底的时候,全场的人哄堂大笑,但是等他们看到那个负责人很艰难地点了点头的时候,立刻便哑然,愕然,鸦雀无声一片。
第二条灯谜的谜面是“刘邦大笑,刘备大哭”。梅派唱腔的代表作品《霸王别姬》我是看过的,主演虞姬的是阜新京剧团著名的梅派男旦毕谷云,当年的阜新人没有几个不知道毕谷云的,就像现在没有几个人不知道星光大道里,那个唱男旦的李玉刚似地。楚霸王项羽是刘邦的死对头,《霸王别姬》里项羽因为四面楚歌,于是乌江自刎。因为项羽死了,所以刘邦才放声大笑。那么刘备为什么要大哭呢?是因为他的结义兄弟关羽死了。项羽和关羽,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羽”字。而且这两个羽都死了,所以我猜想这个谜底的字里,一定有羽字做部首或者偏旁。汉字里“卒”也是死的意思,那么“羽”“卒”两个字组合起来不就是一个“翠”字吗?
负责人数了数纸箱里的白茶缸,还剩了八个,他表情痛苦地把所有的八只白茶缸都交到了我的手里。虽然不是十只,但是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当时没有谈对象,如果有对象,我一定会把白茶缸全数交给对象,那些白茶缸即使到了今天一定还会有几只硕果仅存。当我得意洋洋地捧着白茶缸刚刚迈进宿舍门,十几个臭流氓板筋哈拉皮蜂拥而上,眨眼的功夫,八只白茶缸被哄抢一空。
喜欢京剧,渊源是我的家庭。爸爸妈妈年轻时,俩个都是铁杆的京剧迷。记得爸爸出差到沈阳带回来一架留声机,那是需要和收音机连接以后才能放音的。尽管很简陋,但是在当时却是一件极端奢侈的物件了。因为有了留声机,家里那些78转的硬质老唱片就越来越多。都是些京剧唱片。我记得有周信芳先生的《徐策跑城》,谭富英先生的《卧龙吊孝》,马连良先生的《借东风》《定军山》,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等等,数不胜数。可惜的是这些老唱片都在文革中失落了。
后来爸爸上沈阳东北工学院读函授,热爱京剧的妈妈差不多天天晚上领着我到阜新剧院看戏。十来岁的我进了剧院也看不懂听不懂,但是我从那个时候知道了阜新京剧团的毕谷云先生是唱梅派青衣的,张和元先生是唱小花脸的,马长增先生专工谭派老生。而且马长增先生的女儿马培贤女士就在我们大学的舞蹈班。马培贤女士的老旦我听过的,一出《打龙袍》,真可谓将门虎子,唱功好生了得。
文革的时候,样板戏让京剧在人民群众中得到了极大的普及,也是因为样板戏的缘故,对京剧的喜爱也与日俱增。后来报纸上批判《四郎探母》,才知道满门忠烈的杨家将里,也出了个叛徒四郎杨延辉。文革以 后读了一些书,才感觉扣在四郎头上这顶叛徒的帽子有点冤枉。四郎投降的是中国的少数民族女真人,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丢脸的呢。东北这个地方,把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唤作“红胡子”。至于为什么把强盗唤作红胡子,一直不明就里。直到看了京剧《盗御马》里的窦尔敦,《锁五龙》里的单雄信,原来两位豪杰的海下都挂着红胡子,这时方才茅塞顿开。还有那个白脸曹操,这位乱世奸雄的戏也看过不少,一直挺恨他讨厌他,但是了解了中国历史才知道,真实的曹操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划时代的一位大诗人。
录音机狂热的时候,只要看见京剧盒式带就买,还有那个法国的钢琴王子克莱德曼。后来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电台文艺部的王树,感谢她为我录制了一批老生唱段的盒式带,对京剧的了解大大的扩展了。《昔日有个三大贤》《让徐州》《上天台》《甘露寺》《三娘教子》....。因为爸爸很喜欢《三家店》里秦琼的唱段,我特意嘱咐王树一定要把这段录上。被差役押解的秦琼唱道: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过往的宾朋听从头。
一不是响马并贼寇,
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杨林与我来争斗,
因此上发配到登州。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
实难舍街坊邻居与我的好朋友,
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13年,大学常青藤合唱团从韩国演出归来,主持人让我来一段,我想了想,决定就唱这段爸爸最喜爱的《三家店》。当我唱到“舍不得老娘白了头”的时候,忽然心头一阵酸楚。那时候我想起了我那一生都热爱京剧的爸爸妈妈。老爸去世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给他唱这段行云流水般的《三家店》了。但是我那85岁的老娘还硬硬朗朗的呢,只要老娘爱听我的《三家店》,我就天天唱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