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贺岩那儿听到吴志清这个名字的,贺岩近年近七旬,常以"一日下乡,终身知青”自诩,深居在他所作赋立碑、牌坊题词的南麓书院(重庆二外校)旁,他孜孜不倦的在那里花开无声,芳香自溢地撰写知青故事,默默的收集整理着材料,他说,要组织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的人一起写一部重庆知青史。
有读者以为吴志清是贺岩小说《凡尘天歌》中某人物的原型,遂引起贺岩三访吴志清,并留下不少笔记:
贺岩一访吴志清有王登木同行,由陶有碧领路。
终于到了吴志清家,推开门,一股难闻的恶臭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又赶快放下。昏暗潮湿的小屋里,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展开的铺盖里面似乎藏着点什么东西。一双无力的手臂和一颗瘦小的脑袋慢慢从被盖里伸了出来,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你们、来了,坐。”
他就是吴志清,皮包骨头,枯瘦如柴,毛发蓬乱,气息奄奄。
“下车了!你这家伙还真会享福,上车就睡。”王登木把我摇醒。
原来是南柯一梦。回想起梦中的情景,我告诫自己,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一定不能流露出半点异样,不能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一边还搜肠刮肚,准备同情的词语和安慰的话。
陶有碧领我们走进一栋新大楼,按下电钮。我有些意外:“不是说他家很困难吗?还住得起电梯房?”“他家的老房子修朝天门大桥时拆了,这是国家补偿的安置房,刚搬过来几天。”陶有碧说
“欢迎!欢迎!”吴志清招呼,声音清晰而洪亮。
依躺床上的吴志清剃去了发须,一张脸光滑发亮,黑黑的眼珠流动神采,戴着眼镜,左眼下一颗比豌豆大的痣,突出了男人的刚毅,他看上去像一位学者,像个有故事的人,握手时,一股潜力直透我的手臂。
眼前这个生机盎然的人,是传说中多年瘫痪的吴志清吗?不由感叹:“你太让我吃惊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不行了,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只有这两只手和头还能动一动。”吴志清下意识地拉上滑在胸部的毛巾被,好像想掩盖住什么东西。
寒暄之后,我直奔主题:“能讲讲出事后的情况吗?我只是道听途说,你是当事人,最有发言权。”
“那天搭车,是辆解放牌,我坐的司机台,叶连喜开的车,旁边还有皮清明,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打瞌睡,皮清明一声大叫:‘遭了!’把我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人就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发现卡车是斜立在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叶连喜和皮清明已经爬出司机台站在地下了。我看了看身上,没发现有伤,也想爬出去。一用劲,啷个身体不听使唤了呢?我咬紧牙关再一使劲,一阵剧痛传遍全身,我眼睛一黑,耳朵里哄哄乱响,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吴志清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听不出我预想的伤感。当初创作《凡尘天歌》采访事故现场的见证者,听他们讲抢救过程,可有点紧张:
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头向上,车厢在下,斜立在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柏树的下面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滚滚南江河。
匆忙找来木梯,叶连喜掌护,皮清明爬梯。
“把梯子掌稳点,滚下去老子就报销了!”
“屁话多,快看看,人啷个样了?”
“鼻子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
“看看伤到哪儿了?”
“找不到哪里有伤。”
“不管这么多,先把人弄下来!”
“一个人弄不动,那边再上去一个!”
“动作轻点,小心车子翻下去。”
“医院诊断的结果是什么?”我把思绪拉回现实。
“撞击性骨折,脊椎骨断了。”
“嘿,这就怪了:司机台三个人,他们两个屁事没得,就你一个人遭了?”王登木奇怪。
“这怨不得别人。出事的时候他们两个是醒着的,见事不对,身体机制自然加强了防范,所以没受伤;而我在打瞌睡,身体毫无防范,产生的撞击力就更大,啷个不遭嘛。”吴志清像个旁观者那样分析。
“知道这个诊断结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小心地问,并做好听一段痛苦回忆的准备。
“当时我才十八岁,不晓得这些利害,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同病房的都是知青,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还有被手榴弹炸伤的。大家吃住不愁,有说有笑,还相互用自己和别人的伤痛来打趣。我各人难过啥子?还不是跟着大家一起说笑。”
病房里,知青造反团头头李嘉陵拄着双拐来到吴志清床前,拐杖敲打着床沿,用“椒盐普通话”叫道:“起来了,起来了!鸡都叫了,还不起床!不就一点伤吗?看看本司令,屁股上被钻了个眼,照样出操。立正!”话音未落,腿一软,滑坐在楼板上。病房里哄堂大笑……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遭都遭了,难过也没用;反正自己还年轻,这个伤就慢慢养吧!”吴志清说。
“后来你怎么又回到重庆了?”
“林场一撤销,哪个生产队会要我?没法安置,又不能老住在医院里,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就动员我回重庆。我想,自己这个样子了,留在南江能干什么呢?回就回吧。就这样,安办把我送到广元,给我买了火车票,我就回来了。”
“安办没有给你个说法?也没有什么补助?”
“屁个说法!还想补助?人都是我和我老公送到家的,我们原来一个林场,耍得好。”与吴志清一块下乡的陶有碧想起往事,忿忿不平,“好好的一个人送到南江,回来是一个废人了!”
“这也不能怪南江,他们也不愿得。”
“你呀,就是个猪脑壳!是我就要赖到不走。你倒是充了英雄,你们一家人就苦了,特别是你妈,累得人都变了形!”陶有碧就像在指责自己的弟弟。
“我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吴志清的声音沉重起来,“母亲刚生下最小的妹妹,父亲就走了。家里剩三个妹妹和母亲,我回去后一共五个人。一间又矮又潮的小平房,十几平米,铺了三张床,人在里面打转身都艰难。妈妈先天性残疾,是个扫地的临时工,每个月二十多元工资。我是残废,每月有五元钱的补助,我们全家就靠这点钱维持生活。”
“四十多年了,你的伤有点好转吗?”我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哪里还好得起来?只有一天比一天更严重的。当时的医疗水平是医不好的。就算能医好,也没有那个经济条件。回到重庆就基本上放弃了医治,大不了买点消炎片、止痛粉,再抓点草草药。”
“那不等于判了无期徒刑?”
“判死缓也只得随它去。现在我的两条腿就剩下两根骨头和两张皮了。年轻时上身还可以转动,现在动不了了。连屁股上的肉都没有了,就剩一张皮。”
“你把毯子揭开给他们看看就晓得了,造孽得很!”陶有碧伸手要揭毛巾被。吴志清赶快用手压紧:“有啥子看的?不看。”
毛巾被平展展地盖在床上,不用揭开也可以想象出下面藏着什么,就让它去维护主人的尊严吧,我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全身除了两只手和一个头以外,其它部位都不听使唤了。身上就像捆了个大麻袋,拖不动也甩不掉。翻身要人帮忙,吃饭要人递在手上,屙屎屙尿都要人伺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废人!”吴志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悲哀。
“在床上睡了四十多年,好多人早就拿过去了,你还能保持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算很不错的了。”王登木说。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些人不是想享这种福吗?”陶有碧像在和谁吵架。
“这样的福还是少享为好。我还是想能做的事都自己做,尽量少麻烦家里的人,大家还要找钱吃饭,总不能一天到晚把我守到。白天的多数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吃的喝的用的都放在我的手够得着的地方。别的问题还好办,水火无情,屎尿胀死人,说来就来,不听招呼的。没得办法,我只好自己处理。”
吴志清用右手努力把不听使唤的下半身撑起来,一寸,又一寸。左手拿起便器慢慢地往身体下面送。右手开始不停地颤抖,左手没有配合到位,便器一滑,翻倒在床上,臭气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过去背一百多斤走几十里山路,屁事没得。现在连个屎盆子都端不了,真是无用!”吴志清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你能坚持四十多年,双手还可以做事,算是很不错的了!”我安慰道。
“他呀,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啥子都充英雄,也不给别人说。你们不晓得,他伤口痛起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才叫惨哟!”陶有碧数落说。
吴志清躺在床上,两手紧抓住床沿,身体不停地颤抖。他咬紧牙关,脖子不时地抽搐,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滚,枕头都打湿了一大片。身体越抖越厉害,双手越抓越紧,汗珠越滚越快,他终于撑不住了,牙关一松,发出一声惨叫……
“这就怪了:你的下半身不是失去知觉了吗?啷个还会痛呢?”王登木有点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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