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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军人和他的孩子 安宁檬
第一次见到老黄是在我们插队落户不久的一天下午,他背了一个背篼路过我们生产队。我们生产队在一个山沟里,顺着这条山沟往山上爬,还有两个生产队在高高的山上。山上的村民来来去去都要经过我们房子旁边的那条小路。那天收工后,我和莉坐在门前发呆,顺便打望过路的人,就看见了他。 他穿了一身褪色的军装,洗得很干净,感觉有人在看他,就抬起了头,黑黑的脸膛,黑黑的眉毛,看上去三十来岁。他把背篼放下,站在那里,主动和我们聊起来。 “我是山上生产队的,我们那里山太高,就没有住知青。”显然他知道我们是知青。我们因和他不熟,只是应付地哦了一声。 “成都有一条人民南路,好长,我们部队上次经过那里。” 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据我们所知,这山沟里很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更不要说成都了,而且还晓得人民南路很长,看来不是一般的人,是见过世面的呢! “你当过兵?”我们笑问。 “嗯啦,铁道兵。我姓黄,就叫我老黄吧。”老黄乐呵呵地。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退伍军人老黄。自那以后,他路过我们这里,经常都会给我们留下一点东西:一个南瓜、两个柚子或半筐樱桃什么的。 后来才知道,老黄是民兵连长,他的防区还管着我们生产队呢。虽说是连长,但从未见他舞过枪弄过棒,反倒有点“文艺”。他走路喜欢哼哼叽叽地唱歌,高兴了还大声地吼出来。有一次,他提了一把二胡过来,是他自己用几节竹子和蛇皮做的,竹节上还带着绿色的竹皮,收口处磨得很光滑。他说最难的是绷那块蛇皮,弄了好久才不走音。他还真有创意。那二胡虽然看上去有些土气,声音也不悠扬,但哆瑞咪发唆还是分明的。他坐在板凳上,嘎吱嘎吱地拉起来,边拉边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嗓音非常洪亮,中气很足,调也很正。如果在当今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说不定老黄还能走上“星光大道”,成为“大衣哥”那样的草根明星呢! 老黄的歌声、琴声感染了我们,一会儿就围了满屋的人,老老少少都跟着唱起来,欢声笑语,我好久都没这么快乐过了。 我们乡下这一方的人,不怎么懂得“斗争”,总是一团和气,好像个个都是贫下中农;对下放来的知青,也从没人问你家父母是做什么的,反正都是城里来的学生,全都一视同仁。这使我少了很多心理压力。在下乡之前,我父亲还没进“牛棚”的时候,我经常半夜被粗暴的敲门声惊醒,看到爸爸从门后拿出写着打到自己的高帽子、自己戴在头上,还把一块牌子挂在脖子上,被敲门的人带走;晚上回来,又自己把那些东西从身上取下来,放到门后边,腰疼得直不起来,我就偷偷地流泪。后来爸爸进了“牛棚”,我们几天都见不到他一面。我作为牛鬼蛇神的子女,也没少受冷眼,每天都是低头进低头出。直到现在我都最怕半夜有人敲门,一想到那场景,就锥心地痛。到了这一团和气的乡下,虽说生活艰苦些,但得到了平等的待遇,就像走进了一块净土,心就轻松了许多。 老黄他们生产队虽然山高,但主产玉米,豆类,村民基本能解决温饱问题。倒是我们生产队虽然地处河畔,主产稻谷、小麦,但地少人多,每年青黄不接时,反而有时揭不开锅,村民们要到山上的人家去借粮。多年来山上山下就形成了惯例,春借玉米秋还稻谷。这年又到了春季,我们正找米下锅的时候,老黄背了半背篼玉米下山来,并坚决地说不用还。我们听了老黄的话,秋天时真的什么都没还,可能我们是唯一破了老规矩的人家。 老黄还邀请我们去他家玩过两次,爬到高高的山上。他的妻子是位贤淑而憨厚的大姐,总是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我们走的时候,还会提一块腊肉或撮些豆子给我们带回去。一块腊肉,对于一个月才供应半斤肉、打一次牙祭的我们,简直就是一件奢侈品了。老黄夫妻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像老黄一样黑黑的皮肤,黑黑的眉毛,坐在火塘边一直对我们笑。他们家的屋子也黑黑的,有些破旧,但一家人都总是乐呵呵地,好像日子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几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我要回城去工作了。通知得非常急,办理户口、粮食关系等手续只给了一天的时间。而我们生产队距办手续的区政府往返有80多华里,只能步行,一天的时间,我要收拾一些东西,还要跑那么远去办手续,真是够紧张够累的。在这困难的时候,老黄来了,说你安心收拾吧,区上我去跑。说完就出门往区上去了。当天直到半夜,老黄才从区上返回,因办手续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又那么远的路。他回来时,又累又困,把办好的手续交给我,说明天我就不送你了,你慢走啦,就连夜回山上去了。我们就此分了手,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塞塞的,觉得很歉疚。更没想到,这一别,我再没见过老黄。 二十八年后第一次回乡,我就打听老黄的消息,可老的说不清,小的就更不知道。我因公务在身,也不能到高高的山上去找他。后来几次回乡,也都没有打听到老黄的消息。心里一直觉得欠着什么。 三十多年过去了。住家小区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穿着环卫局统一配制的黄色工作服,每天非常认真地清运小区的垃圾。他们总是把混杂在垃圾中的纸箱、塑料瓶等可回收物分拣出来,整齐地打包捆好,再把垃圾一包包装上三轮垃圾车,把垃圾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垃圾运到指定的地方。常看到这对中年夫妇,在完成一天任务后,丈夫乐呵呵地蹬着返空的三轮垃圾车,嘴里哼着小曲,有时还大声唱几句。妻子坐在三轮车车斗里,脚边放着买的菜,脸上洋溢着如坐奔驰车一样满意的表情。这使我很有感触:他们的收入应该没有我们高,房子也应该没我们住得好,可看上去他们比我们快乐。因为我也看到,隔两三年就换一款新型宝马车的朋友,因家庭关系不和,成天愁眉不展,谈不上有多快乐。看来快乐跟钱好像没有太大关系。 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愿意看到这对中年夫妻,也更关注他们。一天,无意中听到他们谈话,这乡音怎么有点熟悉?上前打问,才知道他们是汉源来的。啊!我有点激动,赶忙报上我的身份:汉源某公社某生产队知青。性格外向的小伙子也激动起来,说我经常从你们生产队过,我家就住在你们那里上去的高高的山上。我们那里上去的高高的山上?我急忙问,你认识一位叫老黄的人吗?复员军人,民兵连长。小伙子笑了,那是我家爸爸。 我立即想起了那个坐在火塘边一直对我们笑的小男孩,再仔细打量眼前的小伙子,黑黑的皮肤,黑黑的眉毛,真是活脱脱的一个小黄,和老黄长得真像。我一下和小黄拉近了距离,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和他聊起了他的爸爸。 可是他的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宁愿几十年没有消息,也不愿听到这个消息。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疲惫地离去的背影,意识到我欠下他的一份情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跟小黄说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可他从来没来找过我。我也经常有意去“碰”小黄夫妇,看看有没有能帮到他们的地方,可是小黄总说他们过得很好。每次见他,都是笑嘻嘻的,好像他们的生活真的充满阳光似的。 小黄不仅遗传了他父亲“有点文艺”的天赋,更继承了老黄那乐呵呵的光荣传统。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想到老黄和小黄,就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值得那么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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