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生涯【七】天然处女地
经过一个阶段的接触,我们对这里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两个山村位于白于山脉海拔最高的脊梁顶端中部,离定边县城六十多里,离公社二十多里。是公社西面最边沿最远的一个生产队,与另外两个公社的生产队呈品字相邻。
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原始荒凉,偏僻闭塞,人烟稀少。原来的概念这个队是四十多人,可我算来算去也就三十多人,加上我们三个也不足四十。管他着了,对我来说,人越少越好。这个偏僻的地方,一些老年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汽车,有传言说;一个老太太没见过那个比马都跑得快的汽车,想买二斤汽车肉尝尝。
文化方面更是落后,没有一个初中生,小学程度就了不得了,大部分农民都是文盲。
迷信,在人们的生活中潜移默化地悄悄进行着,有个头疼脑热小毛小病,就自己用一些“叫魂”或者“水碗立筷子”等方法治病。这些方法都简单易行一看就会,叫魂我在JB农村时也干过,母亲经常有病我也叫过几次。道具很简单一个箩子一块红布一把笤帚即可,需两个人执行。在失魂之处开始,一人把红布放在箩子里或者盖在箩子上,用笤帚在地上划拉一下拿回到箩子里碰一下,同时嘴里喊:***回来。另一人就是个应声虫答应一声;回来了。如此一叫一答轮流往返一直叫到家里即告结束。
水碗立筷子比较有意思。倒一碗水,放在病人跟前,用三根筷子在碗里往起立。一边立一边问;是不是以去世的张三回来了还是李四回来了,如果恰巧问到谁筷子立起了,那就是谁回来了把病人“撞克”了,也就是把病人的魂缠住了。随即就是好话相劝;家里都好着了,来看看就行了,快回去吧等等。
若不是亲戚里的故人而是哪里来的野鬼,就念着不知算不算咒语的语言。这个驱鬼的语言特别有趣我都学会了;“手变杈眼变瞎,舌头变成八疙瘩,小子变蛋女子变罐。展起身摩起身,十字路口等旁人”。听听,有意思吧,不光让他变成残废,最后还唆使在十字路口等旁的倒霉蛋去。念完,用菜刀向筷子中间平着一砍,再把水端到外面一倒,把碗扣在门外就算完事。
这里的人们对于山外面的文革运动十分地陌生好奇,不亚于我对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好奇。人们对此都有着特别浓烈的兴趣,不光是孩子们和青年们,就连婆姨媳妇和大人老汉们,都是问上没完没了听上没饱没够。我也喜欢这里纯朴宽松的气氛,愿意和任何人讲述我知道的一切,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红卫兵大串连,让他们听得羡慕不已,天南海北不花钱的串,还能到伟大的首都北京去见毛主席,谁不羡慕?打倒走资派刘少奇更是让他们敬佩,能把那么大的官打倒,可不是一般的厉害一般的威风。还有特大喜讯的医学研究成果;毛主席可活150岁以上,林彪副主席可活120岁。人们掐着指头计算,结果是刚养下的娃娃也怕活不过毛主席了。说到后来的大辩论,绝食静坐,棍棒相加的武斗到枪炮对阵,抢军分区的武器等等等等的故事。更是听得人们眼睛都瞪圆了,一个个都唏嘘不已惊诧不已。
当然也提出很多的疑问,比如;出去串连坐车吃饭真的不要钱?火车是什么形状有多长?汽车跑的快还是火车跑的快?两派都是保卫毛主席的辩论什么了?在这里喊喊口号就能把北京的刘少奇和大官们打倒?静坐绝食是不是坐着不能说话?饿死是不是白死了?抢救过来再绝食那不是耍上了?两派为什么能打起来还动了枪炮?枪能从解放军库房抢出来吗?解放军不管吗?两派互相打死了那么多人成了敌人了,怎么又联合到一块了?如此种种五花八门的问题层出不穷。
这些问题有些我能答出有些答不出,有些就不能解答或者不敢解答。
我害怕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要了多少人性命的政治,我害怕一个字说不对就是弥天大祸,所以我不能解答不敢解答。而这里的人却不怕,让我诧异又惊奇甚至不敢想象,也许是无知者无畏吧。风靡全国的忠字舞和早请示晚汇报,在这里成了嬉耍,没有一点虔诚庄严的气氛,嘻嘻哈哈的胡蹦乱跳一通。根本不考虑这种胡闹的做法让人来个上纲上线,不考虑吃不了兜着走。
忠字舞和早请示晚汇报,是由二十出头的张会计专门出去学的,学成后回来在晚上的煤油灯下给大家传授普及。硬胳膊硬腿的会计一招一式都僵硬的变了形,动作怪异滑稽,配以跑腔滑调的喔牛嗓子拦羊声,逗得全窑人前俯后仰哄笑不止。这家伙更像打了鸡血似的,越唱越跳越有精神,动作越来越大腔调越跑越偏快和陕北秧歌混在一起了。几个顽皮的小后生跟在后面乱蹦乱跳乱的起哄,一人一个姿势一个腔调,奇形怪状玩的不亦乐乎。有人说是神汉跳神了,有人说骆驼撒欢了四大没样,有人说是山梁梁上招手了。人们越说越不像话,小后生们的动作越来越下作,歌曲越唱越下路。一时间,说的叫的跳的笑的闹成一团,把个窑都能抬起来。
老支书先是眉开眼笑的看,后来沉下脸瞪着眼睛喊停,一连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才停了下来。
老支书姓张也是本队人,是会计与这些小后生们的爷爷辈,还是个老红军。战争时期是这一带八面威风的武工队长,身材粗短声大如雷,黑脸虎眼如同张飞一般,外号“黑煞星”。双手盒子枪百发百中,喊一声“吃山鸡子头”手起枪响,对面坡上的山鸡子头应声而爆。这手段让定边县的国民党军队吃尽了苦头,提起“黑煞神”三个字,个个谈虎色变胆战心惊。
然而这伙顽皮孙子们根本不惧他。张会计嘻皮涎脸的争辩说他是学习班里学的最快跳的最好的,几个歌曲的忠字舞他都会。小后生们则说学的正起劲了还要跳。老支书在这群顽皮孙子面前一丁点威严也没有了,一双虎眼笑成一条缝,稀罕的听着孙子们叽叽呱呱的争辩。这哪里是严肃的“忠字舞”场合,纯粹是爷爷孙子逗着玩。最后,老红军书记打着哈欠一言九鼎,不让教了,要会计回去练好了再教。神圣的早请示晚汇报与虔诚的忠字舞活动,就这样嘻嘻哈哈的结束了,一直到我们离开这里,也没有再教一次。
还有,牵扯到阶级斗争方面的话在这里却是一句听不到,更没有开一次批斗会。就是开会,也是念念报纸文件,浑三素四的闲扯上半夜。这个无处不有处处有的阶级斗争在这里就像是没有了,销声匿迹了。我觉得很反常很难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来,队里在我们刚到的时候,就应该向我们介绍这里的阶级状况;谁是地主富农,谁是中农,谁是贫下中农。这应该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是必须介绍的大事。但是,多少天过去了,谁也没提这个事,一个字都没有人提起。
可我们必须弄清,这是关乎到政治立场原则阶级路线阶级感情的大是大非的大问题。旁人可以不考虑,而我们必须考虑还要尽快的弄清楚,因为我们是——黑五类出身。
倘若弄不清楚冒然和哪个地主富农接触了,不是黑到一块沆瀣一气了吗,政治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阶级斗争,阶级成分,黑五类,这些空洞而恐惧的政治字眼,让我感到厌恶压抑畏惧沮丧。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真正的肆意的主宰着神州大地的每个人每件事,也牢牢地掌控主宰者我的一切。尽管我厌恶它憎恨它,它还是死死地抓着我逼着我,蹂躏着我侮辱着我。这种蹂躏与侮辱,就连国家主席刘少奇等开国元勋也不能幸免,何况我这个“黑五类”出身的人,敢不弄清楚吗?
但是从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还没有发现那家是地主富农黑五类,好像这个队里就没有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似的,难道黑五类都蒸发了?都被枪打了?枪打了也应该有家属有后代吧。但是我们把整个队都快吃遍了,都没有发现一户是黑五类后代。
大哥和我斟酌再三,决定赶快去找杨叔聊聊,尽快弄清这个情况。
目前我们最信赖的就数杨多山一家,特别是杨叔,只有问他了。杨叔是本族里威望最高说话算数的人物,人品也是我比较放心的了。他忠厚沉稳善良实在,也和我们也最聊得来,平时对我们也是格外的关照,犹如我们一个至亲的长辈。尽管相互之间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但这事我们不敢拖,只能抱着一个希望,希望找他了解这里的阶级状况中,即使是我说错什么了,也不要为难我们。
第二天,正好杨叔叫我们下午在他家吃饭,吃过饭后天已黑了下来。我向大哥打了个招呼,找了个借口就和杨叔来到隔壁他住的窑洞里。
我和笑呵呵的杨叔都盘腿坐在炕上,几句闲话过后,我就直接问马叔:“咱们队上有几户地主富农?”
抽着旱烟的杨叔似乎没有想到我问这些,稍一楞神说:“地主?富农?没有,咱们这里没有那么高成分的。”
“啊?没有?”我有点懵了,怎么会没有?这么多的地,能没有一个地主富农?
“嗯,没有。”杨叔很平淡的回答。
“没有?”我眼睛都瞪大了,脑袋一片空白,真是不可思议不可能的事。
“真的没有。”杨叔说。
“那么其它的黑五类了?”我问。
“都没有。”杨叔回答。
我越来越懵了越来越糊涂了,怎么能没有地主富农没有黑五类?我脑袋急速的运转着;不会是隐瞒吧?可这阶级成分是一明两明的事,没必要隐瞒吧?我真是纳闷了难道真的没有地主富农?这是怎么回事?我算是遇到新问题了,这是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这怎么可能了?在这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里,没有地主富农也太不现实了吧。要是放到古城的四清运动中,这么多的地,家家户户定成地主都没有一点问题。再说没有地主富农这阶级斗争怎么搞?批斗会怎么开,若是真正没有,也应该“新生”几个阶级敌人适应批斗会的需要啊。
我眨着眼又问:“哪咱们这里批斗会怎么开?”
杨叔沉稳的笑着说:“批斗会?呵呵,批斗谁了?谁让你批斗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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