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哥知妹 长篇纪实小说 （第三十七章）

陈金权

（三十七）

  一场秋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屋里仅有的一点柴草全被露进屋里的雨水给淋湿了。陈团和肖向前点了无数次火，还是没能点燃那倒霉的湿柴，反到被那股浓烟把脸上的泪熏干又熏湿。几把米可怜巴巴的泡在一口大锅里，眼睁睁看着却吃不到嘴里，肚子饿得咕咕叫。

  由于农忙，人手不够，队长给陈团安排了一个相对轻松的活路。前几天下雨，刚打下来的谷子很湿，又没法晒，不翻动很容易发芽。趁今天出太阳，叫她一人在保管室的晒坝上翻谷子。由于早上没进一粒米，她早上起来就感到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她两眼无神，茫然地走进保管室，望着堆成小山的稻谷，她像机器人似的操着一把木制的铲子翻动着。

  突然，她觉得眼前一黑，便软软的倒在还散发着热气的谷堆上······

“保管室有人没有？”一声大吼把陈团从昏睡中惊醒，她张了张嘴也未能哼出一声来。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勉强的张眼一看，原来是雷太婆，她脾气一向很怪，虽然平时很少说话，可说起话来从不饶人。生产队里的人都很怕她。她也六十好几了，可身体硬朗，年青时还当过妇女主任。她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她猪养的特好，一年要卖五六头大肥猪，又是副队长的妈，陈团常常在暗地里叫她“凶婆子”。就听她又嚷开了：“门开起，饭不去吃，还有闲心在这里睡大觉！哪个把谷子撮走了你都不晓得！”陈团一边抹着半边脸上粘着的谷粒，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柴都烧不燃吃什么饭嘛。”“烧不燃就不吃了嗦？饿坏了身体还不是自己遭罪！起来，不嫌弃到我家吃搅团（玉米糊）。”没等陈团答话，雷太婆就一把将她拉起来走出了保管室。

  雷太婆扶着陈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稀泥浆浆里。穿过一片树林，眼前出现了一座新修的农家小院。刚进门，一股农民家特有的气味直扑鼻子，当雷太婆端上一大碗“搅团”和泡菜时，那香味实在令人垂涎欲滴。可当陈团吞下第一口糊糊时，她的泪水已灌满双眼，止也止不住。这时，雷太婆说:“丫头，你哭吧，哭是女人对痛苦的最好宣泄。”确实，在陈团刚懂事时，文革开始，父母的遭遇使她充分利用了这一宣泄方法，以此保持了多年的心理平衡。由于此法用多了，泪囊功能有些失调，产泪量在逐渐降低，好些时候，痛苦至极，但苦于产不出泪水，只好咬咬牙过去。

  记得下乡那天，许多人悲悲戚戚，哭哭啼啼，而陈团呢，想哭，却怎么也挤不出泪水来。于是她强忍悲痛，带着坚强的表情离开了城市、熟悉的故乡，当时她想，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今天这种场面都没哭，大概今生今世不会再哭了吧。可自下乡以来她不但爱哭，而且哭的次数比以前更多。

  不知哭了多久，当她抬起头，擦着眼镜，这才发现雷太婆也在掉泪。见陈团哭够了，她一边收拾一边说：“傻女子，几下喝完好去翻谷子，发霉了大家都吃不成！”一会儿又说：“如你们还点不燃火，就把肖向前喊过来一起吃。”

  这时候，陈团再也不觉得她是一个“凶婆子”了，并且心里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她。她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关心过自己的人。也使她感到，这世界上没有比真情这东西更强大的了。

  八月，正值秋收大忙季节，天气十分炎热，骄阳足以把人的皮肤晒脱几层皮。望着那肆无忌惮喷射火光的太阳，肖向前全然不顾当时对谈起太阳的忌讳，偷偷的、狠狠的骂开了。

  上午到包谷林收了一上午包谷，虽专朝包谷稀松的地方跑，但还是把他折磨得够呛，下午开工后，他混到了老弱病小的人堆里收葵瓜子。葵瓜子是沿着包谷林外生长的，因此不用钻那该死的包谷林。肖向前同一群老妇、小孩边收边聊，边吃，虽然太阳毫不示弱，但活路轻松，好像阳光也柔和了许多。当地收瓜子是用扁镰，昨日才磨的镰刀用起来十分顺手。他来到一株又大又饱满的向日葵旁，扳下瓜饼用刀猛力一砍，哗！一阵天昏地暗，向日葵未砍下，左手拇指却被锋利的镰刀削去一节，他痛得躺在地上。长流的鲜血吓坏了农民，他们又是哪泥土止血，又是撕衣服包扎。有的还跑去找大队赤脚陈团。陈团最近也忙得不得了，此时她正在给一农民包扎伤口，刚完，又跑来忙着给肖向前包扎。队长也跟着跑来查看伤势，渐肖向前受伤的左手缠满绷带，叫他多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出工，肖向前心里产生出一丝欣慰，暗喜：“终于受伤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天黑收工，饥肠辘辘。一日三餐杂粮淡饭，除开赶场天买点猪油外，几乎都是豆瓣下饭——婉婉红。偶尔姚秀文拿点蔬菜来，便如获至宝，总要放到节骨眼上才来享用。

  工伤期间，肖向前躺在床上，经过许久考虑，他做出了跳“丰收舞”的抉择。趁这几天工伤，他四处侦察，“舞台”选在了一里多外邻队社员刘满昌家那块菜园里，园子里有几十颗大白萝卜。

  第二天傍晚，四野一片虫鸣声。肖向前借着暮色悄悄地向着“舞台”进发，他丝毫不敢惊动陈团。

  走了几步，他就犹豫了。要是被抓住怎么办？想起前不久一个知青偷生产队的甘蔗被公社严肃处理。本已填了招工表的他被取消了招工资格，这损失可大了！他心里有点哆嗦。这时，肚子里强烈的“咕噜”着，大萝卜的诱惑逼得他大口大口地咽着口水，不行，这样回去肚子里要打“淮海大战”。于是，在恶鬼的逼迫下，他挪动脚步向菜地走去······

四下环顾，见无异常动静，他愁准一个落脚点，咬着牙闭上眼睛，从高田坎上跳了下去，谁知重心没掌握好，脑袋一下触在地上，痛得他直冒金星。然而他却顾不了许多，迅速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便照就近的一颗大萝卜拔了起来。手都拔酸辣萝卜一动也不动。急忙中又连换了两棵，仍然如此。他急了，忙用手刨萝卜周围的土，前两天，左手的伤口都又出血了，萝卜还没有露出多少。越刨越急，越急越刨不动。怀里的“兔子”催促着他，突突的心跳声不停的擂动着耳膜。一急之下，他用出吃奶的劲儿与大萝卜展开搏斗，“砰”的一声，萝卜断了，他一个后坐倒在了草地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然只得了个断萝卜，他两手提着断萝卜，气喘吁吁的坐着怔了一阵，看来咱不是跳“丰收舞”的料，还是赶快逃走为妙。

  站起来想走，可脚肚子一下抖将起来，刘满昌十四岁的大女儿刘清芳，个儿不高，但声音挺尖，“你是谁？跑到我家菜园子干啥？是不是想偷我家的萝卜？”刘清芳的高尖音在寂静的山野中显得特别清脆，特别响亮，吓得肖向前急忙告饶道：“别喊，别······小声点儿，我···我···我不是偷，是跳——丰收舞——跳······”不知咋的，“丰收舞”三个字竟一下脱口而出。

“丰收舞，啥子丰收舞？”

“就是···是跳舞嘛！”口气中多少有点儿语无伦次，也有点欺小的味道。

“跳舞咋在菜园子里跳呢？”

“我是在——在体验生活。”

“嘻嘻嘻·······”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越过树林冲向夜空。震得肖向前越发慌乱：别···别笑，我把萝卜还给你就是了，真的。只有这半截，真的，我不是偷······他一边辩解着，一边寻找逃跑的机会。

“嘿，你们这些知青呀，偷就是偷嘛，干嘛还要弄个好听的名字，又要做贼又不想背贼名，走走走，送上门来了，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刘满昌突然出现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明天自己就要成为生产队、大队、公社的臭名人士了。顷刻间，肖向前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无可奈何，被刘满昌推进了他那又矮又窄的偏棚瓦房，忐忑不安的坐在一短截木桩做的凳子上，这时刘满昌却不理会他，自己去后屋不知忙着什么，把他一个人甩在外屋，让几个小孩瞪着眼睛一声不响地盯着他。借此机会，肖向前想了一大堆如何应付的话，并且背的滚瓜烂熟，等他一出现便求情告饶。

  时间像凝固似的，总不见刘满昌的影子，肖向前坐在那里着实难受，肚子咕咕的叫个不停。屋漏偏遭连夜，灶房的一阵香味飘飘而来，撩得他更是坐立不安，垂涎欲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犹如挨刀一样难受。唉，这样子“体验生活”真难受啊！想着想着伤心的泪水就要从眼里淌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泪水，刘满昌就出现了：“咋个，后悔了吧，两颗眼泪解决啥问题，快来，把这碗面吃了，肚子吃饱了再给我们表演“丰收舞”。刘满昌的话像一个耳光扇的肖向前脸上火烧火辣，他高高的个头此刻仿佛铁老爷一般满脸横肉的脸上没有一丝丝和气。煤油灯下，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散发着莫大的吸引力，然而肖向前却不知刘满昌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时竟不知所以。这时，刘满昌的老婆一笑一笑的走出来说：“看着做啥，还不快吃，这是专门给你做的。”

  不知是她的话感动了肖向前，还是面条的吸引力，或许两者皆而有之吧，他端起这碗面条。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他才注意到刘满昌及三个孩子碗里盛的是玉米面熬的酸菜汤。三双饥饿的眼睛不时的发出亮亮的光盯着肖向前的碗，他端着碗楞在那里，脑子里不停地闪动着无数个问号。这时，刘满昌风趣地掩盖着说：“咋个，奇怪啥？饭都好了，你才来跳舞，不管咋样，难得来我家，总得当客嘛。我家的娃儿听话的很，不会抢你碗头的，慢慢你就习惯了。快把面吃完，今晚委屈一下，就一碗面条。”

  感激中夹着忐忑不安，下一步的发落虽不清楚，然而，凭着一碗面条之情也只好认罚了。看来最后一着就是争取当个够格的、诚实的俘虏，争取他们的宽大处理。

  一阵简短的锅碗交响曲很快终了。然而，刘满昌根本不提菜园之事，好一阵，他碍口结舌的探问肖向前能不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帮三个孩子辅导一下功课。一桩交易，并且是平常而奇特的交易。对当时难以填饱肚皮的肖向前很是兴奋，辅导一下几个孩子的功课不算难事，临走刘满昌还捡了半背篼的萝卜让他背上。

  从那以后，肖向前三天两头去刘满昌家给三个孩子辅导功课，不用言传便将肚子装备一番，虽然吃的都是水煮盐泡之类的家常便饭，但已属他家贵宾级别。每每这时，几个娃儿都是瞪着眼睛往碗里看。于无声处，肖向前似乎感到了一种压抑，看到孩子们渴望的眼睛，干瘪的肚皮。终于，他觉得受之有愧了。然而，刘满昌却说：“比我们小的时候好多了，这些娃娃都身在福中了，还可以读书上学，你嘛，有命，下乡来当知青，不吃农民吃谁，谁叫我是农民呢，老实说，你是帮了我家大忙的，几个娃儿的功课现在大有长进，以后他们有出息了，再来报答你！”

  几句简单的话，却道出了一个普通农民对知识的渴望，对孩子的重视，对未来的希望。面对纯真朴实地刘满昌大叔，肖向前似乎体会到了上山下乡的另一层意义。

龙行天下

知青饿得不得了，
全靠村民来帮到，
陈团有了雷太婆，
小伙补习交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