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二）

卜桂仁

清明雨（二）

   回到郑州，恰巧母亲也回家了。她把我叫到身边，有些哽咽地对我说，你真是长大了，能够帮助父母分担忧愁了。遭遇变故，倍能感受到亲情珍贵。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我们母子的心靠的这样近。从此，我更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家里担当些什么了。后来，我和同学们一起下乡插队。父母带着年幼的弟妹，和机关里众多人一起，举家迁徙到位于黄泛区农场的五七干校落户。

   在农村呆了三年，别是一番情景。终于有一天，我被郑州的一家国营企业招收，当了工人。那时候，能进国营企业当个工人，这一辈子就算有着落了，全家都会感到特别踏实。我事前没有和父母通气，因为之前遭遇的失败太多，我想等一切都笃定了，给他们一个惊喜。

   父母得知我已经回城参加工作的消息，非常欢喜。我知道，他们最大的担心，就是我的工作问题。父母的环境也变得宽松了，母亲抽到农场子弟中学当教师。父亲居然做了路局一个招工组的组长，带人在许昌一带招收铁路子弟，

   这对于长期在干校闲置的干部来说，无疑是起复的先兆。母亲回了趟郑州，她那时已经是五十多岁年龄，踏着自行车，跑到大老远的西郊来看我。下班后，我赶到招待所母亲身边，一起在拐角楼的陇西饭店吃饭，那一段时光，我们全家人的心情都感觉挺好。

   再后来，父母恢复了工作，弟弟妹妹也相继离开插队的农村，继续上学或参加了工作。我们家又搬回郑州，住在临近铁路的一栋四层楼上。

   我和众多同龄人一样，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富裕，但又十分安稳的生活，这样一过，就是近三十年。父母收入稳定，不需要我兄妹贴补，倒是时常能接济我一些。我们逢节假日，偕妻携子，常回家看看，也算是天伦之乐。那时候，多数人的家庭，都是这样过来的。

   父母年老了，昔日黑白相间的头发渐变得花白。尤其是母亲，晚年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到了后来，基本上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

   母亲住院的日子，我们兄弟姐妹轮流在医院陪护她。轮到我陪护的时候，也是我们母子间说话最多的时候。母亲倚在病床上，神态十分安详，我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和老人家海阔天空地聊着。

   母亲闲暇时以读书为乐，旧学底子很深厚。她读过不少著名的典籍，许多篇章犹能通篇背诵。老人家尤其喜欢李太白诗风的豪放飘逸。

   我也写过一些诗，时不时拿些回去给她看，确实有一些“老莱子斑衣戏彩”的想法。有一天，我们又说起诗，我说我不太喜欢李白，李太白长安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在权贵圈子里周旋，好说大话，浪漫的有些虚无。我更喜欢杜子美和陆放翁，我喜欢他们的深沉风格和忧患意识。母亲看着我慈祥地笑了，她说，是吗，我说怎么读着这些诗，能够感觉有几分老杜风格呢。

   有一次我们谈人生。我说我这一辈子的人生感悟，概括起来就是两句成语：一句是“知足常乐”，另一句是“随遇而安”。母亲接着说，我看也是。你因此而无祸，也因此而无成。知我者，母亲也。

   还有一次，母子们闲聊。母亲看着我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有些事，想起来也后悔。我不想和母亲提及以往的事体，便用话岔开了去。早年的挫折，固然母亲方面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操切，但到底是做儿子的行为无状，辜负了老人。我经常自责地想：自己成年以后，虽无大的跌宕，亦无任何建树，更谈不上对老人膝下承欢。

   母亲生前，我碌碌半生，苟且衣饭，百无一能，没有一点能使老人感到慰藉释怀的作为。遭遇单位破产，个人游离社会，打工度日，倒叫父母常为我牵挂，总以为心底长恨之事也。

   后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留医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老人家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念及妻子多年对她的照顾，说了很多动情的话。她要求把自己的积蓄分成六份，姊妹五人每家一份，另一份指定留给妻子。我知道这样的分配并非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子，而是对妻子多年恪尽孝道的认可和褒奖。

   妻子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她勤劳朴实善良，接人待物，从无算计之心。即便在我们的朋友圈里，也赢得大家的共同美誉。虽然她对我们家庭氛围，并非处处习惯，然而从无争执。她对母亲的服侍，那种体贴入微、任劳任怨，很有些古人冢妇的孝贤之风，也使我永远的感激于心。

   母亲去世了，她走的很突然。正当我们都以为她的病情好转，准备接她回家的时候，竟突然离开了我们。按照老人家生前的意愿，母亲的后事办的很简约。一年后，我们把她安厝在邙山陵园的黄土之中。我们姊妹从此有了一个定期的聚会，这就是清明来给母亲扫墓。

   母亲性格刚强，处世恬淡，从不为营营琐事患得患失。回想大半生走过的道路，从积极方面说，有许多得益于母亲的熏陶。少年人生活在幻想里，成年人生活在现实中，人到老年，只能在回忆中徘徊时日，所以人们常说，老人话多。我以为回忆是对过往的盘点，伴随回忆的，则需要有冷静的反思。

   见到一些同龄人，有人对往事不愿提及，一句不堪回首言而蔽之。有人茶余饭后，信口开河，添加水分，甚至对圣贤和伟人也敢肆意诋毁，整个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还有的人吃过一点苦，就摆出一副如梦方醒的怨怅，牢骚满腹，仿佛整个社会都亏欠于他，尽天下补偿与他犹嫌不足。更常见的是对个人功成名就的炫耀，是所谓“得意犹堪夸世俗”，准确地说，那不是回忆，而叫吹嘘。

   反思呢，并非谁都愿意做。其实，我们对做过的一切都应该有所反思。清醒的反思终结着过去的阙失，孕育着新一轮的成功。对于发生过的一切，只有经过认真反思，才有资格道其成败，言其得失，论其贤与不肖。有回忆亦能有反思的，算是明白人。母亲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我们的时代也即将成为过去。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给后人留下点什么，而我又能留下点什么呢？

   走在雨后的邙山道上，芳草萋萋的土路踏上去还有些松软。早春的氤氲之气滋润着我的心扉，树叶上残留的露珠被风吹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不时拍在我的额头上。那露珠，像是无尽的忆念，一滴，一滴，虽不连贯，亦无休止。

   我不禁想着自己经历过的一切，一切都在飞速地改变。桃花峪边，一座新型的黄河公路大桥凌空而起，旧时旷野莽苍风光不再，后人的创造业已蔚然成景，不断形成新的积淀。城区改造，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彩虹般的立体交通绕的人眼花缭乱，使得久居郑州的老人也会迷失方向。

   我想，时代总是在前行的，一切都会不断地变化，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适应了，或可前行，不适应，则会落伍。若欲跟进，就必须与时俱进，更新观念，适应新环境，学习新知识。

   “晓镜但愁云鬓改”，两鬓斑白，我已经不再年轻，许多想法，明显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还愿意学习。只有坚持学习，才不会感觉惶惑和失落。我相信，人类追求进步，向往光明的愿景，永远是千古一理的。范文正有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年近桑榆，我们更应该有前瞻的眼光和胸襟，把握良好的心态，过好属于自己的每一天。

二0一五年四月

龙行天下

成长后的人生经历，与经历中的各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