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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尴尬人生路(二)
四是清朝官方对钱谦益的打压。钱氏降清于前,反清于后,被有清一代认为是首鼠两端,居心反复,全无节操、人品可言的无耻小人。清朝的乾隆皇帝厌恶谦益人品,也鄙视他的学问。曾作诗讥讽曰:“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把他打入《贰臣传》乙编,斥之为“既不能舍命,而犹假语言文字以自图掩饰其偷生,”实属“丧心无耻”、“有才无行”的伪君子。受其影响,后世对钱先生多有诋诟,以为是贰臣中的贰臣。 我国著名的明史专家吴晗先生也认为钱“人品实在差得很,年轻时是个浪子,中年是热衷的政客,晚年是投清的汉奸,居乡时是土豪劣绅,在朝是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没有立场,没有民族气节,除了想作官以外,从没有想到别的。” 钱先生做人如果做到这个份上,确实失败得很。 对于乃翁屈身事敌,我想柳如是夫人一定是不赞成的。遭逢亡国之痛,她甚至宁愿以死殉之。谦益入清后北上求官,如是坚决反对。苦谏其“功名富贵,贵在知足,年逾花甲,夫复何求。”但是在女人们“嫁鸡随鸡”的封建时代,柳氏以妾侍的身份,毕竟改变不了男人们追逐虚名浮利的炽烈欲望,所能做的,也就是拒绝随其同往,只身滞留南方,算是洁身自好的意思。 从坊间流传的稗官野史记述,钱家应该不差钱。老头做高官,享盛名,还娶了个侠骨柔肠的红颜知己,应该知足。只是他生逢乱世,在大是大非的选边站队上不能把握,失掉了分寸,这一时失足,铸成了他的千古长恨。 钱先生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才学与名气,在新朝求个高官厚禄,易如探囊取物,结果清廷方面并未予重用,只赏了个部郎的虚衔,任编修明史副总裁,令其一人向隅,去整理故纸堆。遭受冷遇,谦益自感没趣,心灰意冷,他不愿在新主子面前重蹈觍颜向人的耻辱,上表称疾,乞归获准,此后就再没有做过大清朝的官。 顺治初,钱氏曾两度受到官司牵扯,身陷缧绁,锒铛入狱。递解途中,如是夫人挺身而出,抱病随行,上表有司,哀婉陈辞,恳请代死,如不能则情愿同死以殉之。经多方斡旋,始得以免祸。谦益对此感慨万千,在如夫人三十岁生日时写诗记曰:“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出狱后,一度被管制在苏州,寄寓拙政园。 富有戏剧性的是,老先生晚年不知道那根神经冲动了,桑榆暮景,毅然投入了云谲波诡的反清复明的斗争。他表面息影居家,暗中联络东南,交通云桂,建言献策,殷勤擘画,甚至不顾年迈体弱,数次亲诣军门策反前朝旧部。郑成功北伐,钱氏夫妇欢欣踊跃,积极响应,“尽囊以资之”。其间,钱先生不断以诗歌的形式,寄托对故国的怀念,讴歌抗清之师进军中所取得的节节胜利。 关于钱先生的这段表现,史家说法不一,有人说他自感大节有亏,试图重树自己的人格形象,以洗刷失足降清的污点。还有人说他求官欲望未能满足,再转而暗中反清,朝三暮四,继续其一生的政治投机。 清康熙三年五月,钱谦益先生在家乡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三岁。老爷子死后仅一个多月,柳如是夫人因不堪钱氏族人勒索遗产,愤然自尽,年仅四十六岁。 我无意以自己浅薄的历史知识和网络上看到的只字片语,为钱氏做翻案文章。平心而论,钱谦益是个容易动摇的人,仕明的时候如此,降清以后也是如此。但是我觉得他应该属于那种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的文化人。有良知就会有反思,反思的结果促成了以后的表现。 宽容点说,谦益失足,或可说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内心未必真如洪承畴、吴三桂等辈那样昧心事敌,反目无情,丧心病狂。 面对虏骑纵横,兵燹绵延,故国山河遭受荼毒,士民流离失所,我想老先生心底肯定不会平静。大节有亏,已开罪于先朝,进退失据,不见信于新主。钱氏生活在各种矛盾交织之中,忍受着公众舆论的谴责和自我心灵的悔恨。 钱先生读过那么多书,多半是儒家忠君爱国的说教,对于青史留名的道理,自然不会不明白。只是他没有特立独行的魄力,缺乏杀身成仁的勇气,也没有宁折不弯的风骨,他忘不了花前月下的缠绵缱绻,舍不得优雅闲适的富贵生活,他是一个骨子里懦弱的人,所以他做不了文天祥,也做不了史可法。 在名利的诱惑和生死胁迫面前,他总是选择屈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又不断受到自我良心的诘责,难以心安。这种在强力压迫下屈辱生存的环境,给老人造成无可解脱的心理苦涩,充分显露了封建社会士大夫层“名高实秕糠”的软肋,也是钱氏人生的尴尬所在。 钱谦益先生生前身后混的都不算好,检索三百多年的历史评价,仍以负面居多。有人惋惜钱氏的才学,却无人敬重他的人品。后人作诗文不乏凭吊柳如是女中丈夫的悲怆情怀,更多的嗟叹竟是她错嫁了屈节辱命的懦夫。谦益也曾以诗文独步江干,身后却被后辈诗人嘲笑为:“伪名儒,不如真名妓!” 钱先生晚年思想,确实发生了一些大的转变,从一个热衷入新朝做官,追慕虚荣的投机文人到回归反清阵营,支持抗清斗争,老而弥坚的复国志士,也许是老先生亲身感受到的亡国痛楚,当然也会有柳如是夫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促使钱氏转向反清立场的因素很复杂,我以为主要可归纳为三点: 首先是入清后叠遭冷遇。钱先生是个要脸面的人,自视甚高。满人铁骑践踏中原,定鼎之初,倚重的是武力征服。谦益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分寸之功,唯以文辞见长。与但知弓马骑射,连汉语都听不甚明白的满洲亲贵交流,肯定存在不少障碍,不受待见,亦在情理之中。 和洪承畴、吴三桂等领兵大员相比,钱氏只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既缺乏战场驰驱效命的能力,亦没有庙堂匡时济世的韬略,很难说有什么实际用处。在群雄逐鹿的征战环境里,如同鸡肋,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装潢门面还可以,期冀对方老板思贤若渴般的礼遇,只能是一种奢求。 其次是民族意识的复苏。满人以入侵者征服中原后,采取野蛮的屠杀政策,以镇压关内军民的抵抗。灭绝人性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暴行和“薙发易服”“跑马圈地”的糗政,在前朝士民心底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一旦局面甫定,杀戮稍减,秩序有所恢复,人们怀念故国的民族意识很容易复苏,特别在读书人聚集,深怀亡国之痛的江南地区。谦益耳濡目染,不可能无动于衷。 其三则是身边人的影响。谦益最钟爱的如夫人柳如是是一个看重民族气节的侠义女子,对谦益仕清每有诤谏之举。其门生故旧中很多人不堪满人奴役,陆续投入反清斗争。谦益降附,原本有形势裹胁的成分,混迹新朝官场时日不长,涉事不深,前景无望,很快选择急流勇退,回归故里。以在野之身目睹满人肆虐暴政和诸多先朝旧臣率部反正的传闻,对其心灵的冲击亦不可小觑。 纵观钱氏一生,对自己的降清举动应该是有所追悔的。清末民初文章大家章太炎先生有云:“郑成功尝从受学,既而举舟师入南京,皖南诸府皆反正。谦益则和杜甫《秋兴》诗为凯歌,且言新天子中兴,己当席蒿待罪……”老先生的这种“席蒿待罪”的心态,就足以说明对当年失足失节的自我否定。 古书上说:“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想,即便从传统道德的意义上考量,钱先生后来的更张,总还可以算做是他尴尬人生中的一个亮点吧。 谦益觍颜失节,诚为苟且自保,并不曾与故国抗清人士反目。自从脱离满清官场羁绊,到积极投入反清复明斗争,将近二十年的乡居岁月,钱谦益态度是真诚的,表现也是始终如一的。因此,前明一些反清志士对他多有谅解。明末抗清名臣黄石斋先生有云:“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黄先生此语或许有些溢美成分,我以为,与那些甘心做满清走狗奴才的汉人官僚相比,钱氏晚年的作为或可看作是在经历一番痛苦地心理博弈后,以泥淖抽身的行动,毅然回归前朝遗民的表示,所以,钱不能被笼统认定为明末汉奸代表人物。 郑成功军队攻南京,前期形势大好,谦益深受鼓舞,写下满怀激情的《金陵秋兴》诗,寄托了对抗清军民胜利的无限期待。然而功败垂成,郑军退出长江时,他又哀叹“荷锄父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老人家以诗人的浪漫,甚至想追随郑成功部队入海抗清,而此时的他,已是须发苍然,年近八旬了! 此时,满清中央政权已经趋于稳定,前明孤臣孑遗的反清活动,基本上已退居道德层面。谦益周游其间,风险巨大,胜算渺茫,尚能够矢志不移,除了信念的支撑,绝无利益投机可言。对此,我更愿意看作是他为修补自己操守缺如所能做的努力,也是老先生从人格沉沦到精神复苏的自我救赎过程。 谦益为前明旧臣,虽然一度失足,幡然归正后能以风烛耄年坚持为光复故国奔走呼号。抗清复国无望,老人怀着“忍看末运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迟”的悲凉,黯然谢幕。我们没有理由站在满人主子的立场上,以居心反复一言而贬损之。 如今的人们关注的热点是秦淮八艳的旖旎风情,很少有人论及钱谦益为何许人也。大清朝完成统一后的成功和二百七十多年的世代赓续,已归入华夏历史的正朔。其间成败兴衰,功过是非,那将是另外一个范畴讨论的课题。 从网络上看到论及钱氏的文章,仍以不屑者居多。臧否前人得失,有些人做起来是很随意的事。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起变节投降者,往往义愤填膺,恨不能亲手刃之而后快。成年后经历的事情多了,思维也变得深邃一些。从看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读过的文章,走过的道路,钱先生一辈人经历过的尴尬,仿佛也无时不在我们身边显现,只不过语境变化,程度不同而已。上下五千年,周而复始,似乎从来就没有间歇过。 我也曾不无感慨地想过,议论别人固然是轻松的,如果自己身临其境,能不能经受考验,做得比钱先生好看一些,这实际上是一个很难以回答的问题。 二0一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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