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 徨
“掼却乌纱即自由，自此无须比沐猴，结伴清风归田里，携来月色上高楼。”这是数年前我劝慰友人时写的一首诗中的几句。乌纱是掼了，工作也没有了，名为内退，实际上根本拿不到一分钱，和下岗一个样。儿子大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靠妻子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着一家人的最低生存，下一步我该怎么走呢？
我生长在一个铁路职员家庭，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国有企业工作。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长期养成的国家主人翁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参与欲望，知识人群传统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心，是我精神生活的主要支柱。而这些，都是依托于公有社会的主要组分——国有企业而存在的。而今这些都失去了，沦为社会游离的一分子，心灵上的失重感使我不知将何以自处。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默咏着唐代著名文学家韩退之老先生悲凉的诗句，我心里充满了无奈。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班下班，周而复始。我习惯于按部就班的岗位工作，尽管现在想起来做得有点过于投入。大型社会化生产细致明确的分工，使我缺乏独立的谋生能力。我既非身怀绝技，又不谙市场钻营，在这物欲横流的茫茫尘寰里，何处是我的下一个立足点？
夫妇工作三十余载，工资是生计的唯一来源。衣食之外，并无积蓄。些许结余，经过房改、体改（股份制），层层削夺，以至于身无长物。原先的固定收入一旦没有了保障，前景就象坠入了深渊。以前，常为无产而自诩，如今，实为无路而仿徨。
我崇尚廉洁，鄙薄营私，虽然从事管理岗位十多年，但恪守做人根本，洁身自爱，两袖清风，不义之财，自是无缘。三十多年辛勤劳作，最后得到的是一顶“弱势群体”的桂冠。而“弱势群体”的划分，实际上是对我们人生工作价值的最后否决，因为我们不会也不能够利用手中的资源为自己捞取好处。
宽广的街路，川流不息的车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扑朔迷离的灯红酒绿。在这个“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的商品社会里，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迷茫、无助和孤独。
我不想过多地说我们曾为社会的今天作出过什么付出，也不想追算权势者为赢得人们无私奉献而做过的什么许诺，我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付出者不会为以往的付出而追悔，当初他们的奉献为的是国家、社会和民众。许诺者也不会因为食言而感到羞愧，眼前他们的所得早就足以使他们忘掉一切。哪一个社会都会有无辜的牺牲，尽管牺牲者往往是无过失的。
老白
话不管怎么说，为了活下去，还是要去找路。走出原本的轨迹，眼前一片黢黑，犹如漂泊在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不知何处是岸，风雨将至，何以避之。
我之亲眷朋友，大多恪守本分，没有什么腾达之辈，投亲靠友这条路，看来我走不通。再说，即便有人愿意帮我，对我这个年过五旬，身无它长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在我的潜意识里，老白仿佛是我渺茫希望中的一个亮点。
我的朋友老白，现今是政府一个部门的主管，官运亨通，门路通达，颇有些呼风唤雨的能耐，听说和许多官商实体都有交往。
老白高个子，大眼睛，年轻时英俊帅气。我们原在一个单位，因为他年长几岁，参加工作又早，所以我一向以师傅尊称他。而他总是亲和地把我们当成弟兄。老白为人聪明机灵，通谋善变。在单位做过一些中层岗位。后来被调到同系统的一个小厂里当了一把手。
论起他经营工厂的业绩，确也不便恭维。几年功夫，他把那小工厂折腾的濒临破产，生产凋零，债台高筑，怨声载道。但是他却能适时而动，利用手里的所有，为自己铺平了通向仕途的道路。十几年过去了，旧日的工厂灰飞烟灭，工人们流离失所，而他先生却因某领导的格外抬举，飞上高枝，脱颖而出了。由一个不起眼的小厂厂长摇身一变成了政府部门里一位手握实权的官员，吃上了“皇粮”，老白确实是我辈中拔萃的能人。
老白谈吐直率，习惯于实话实说。有些别人遮遮盖盖羞于出口的话，他却似童言无忌，可以毫不介意地说出来，表现十分坦率自然。和老白在一起，使人感到放松、愉快、无拘束。
虽然他已经阔起来了。“食有鱼，行有车”不说，而且应该是居有豪宅，囊有巨额了。但是他还很喜欢和我们这些过去的朋友交往。老白念旧，酒宴征逐，科诨玩笑、亲切随和，一如当年；签单算帐，出手大方、漂亮。在一起玩的朋友们多有所成就，酒宴中每当讲述个人奋斗中的往事，颇觉得满堂济楚。唯我近年潦倒，身心俱困。朋友们倒也没人嫌弃，每次聚会，还总不忘拉上我，君子不忘贫贱之交，斯时是也。
倒是我自己时常些不自在，早年聚会的融洽气氛，那种诗词文章、忧患意识、书生意气，慷慨激情好象越来越淡了，代之以踌躇满志，衣锦还乡的炫耀，公款消费，特权享受的攀比，官面上交际应酬，人事间沉浮得失的聒噪，往往听得耳倦口呐，无从置喙，还不得不挂着僵硬的笑容听着、听着，因为我确实不能扫了朋友们的兴致。
朋友们挺眷顾我，不时回过头和我说一些我们共同的话题。弱势人群中厮混惯了，面对着装饰豪华的馆舍、佳肴丰盛的席面，红光满面、高谈阔论的朋友，总摆脱不了自己掩藏在心底的失意和孤独。
前些年，我曾经帮老白搞过一个小项目，据说这里面还隐含着他的私人利益。当时我上着班，朋友之间帮忙，原无须计较什么报酬。我谢绝了对方提出年终支付的 “奖金”，用老白的话来讲，此举完全是属于“学雷锋”。
记得我曾经调侃地说过：“将来我失了业，可一定要帮我找个去处呀！”老白当场慨然应之：“真有那一天，我打个招呼，Ｘ经理巴不得聘你去呢！”那时侯说得是些不着边际的调皮话，不想却真的成了现实问题。
现在我遇到困难，去找他帮忙，心里是存了些这方面的侥幸。我想，依他在社会上的活动能力，应该是能给我帮上点忙的。因为有过“学雷锋”的前缘，倒使我很少了几分求人办事的扭捏。
在政府大院他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老白，那时他正坐在宽大的老板台上，和人面对面地下相棋。虽然是上班时间，主人的棋兴和一旁围观者的从容悠闲，足以说明改革开放以后现代机关工作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他请我稍坐一会儿，让他把棋下完。借此机会，我瞻仰一下这间与时俱进的现代化办公室。
这里更象一个阔绰家庭的大客厅。豪华的老板台后面，悬着国旗，衬托出官场的威严。一圈皮沙发把宽敞的房间隔成两个区域，兼做隔栅的几个柜子里，陈放着不少精巧的摆设，这都是各种场合下别人的赠送的礼品。
雪白的粉壁上悬挂着几幅本地名流们题赠的字画。看那条幅上的题字，除某某先生雅属之类恭维话外，内容几乎都是“宁静致远、澹泊明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之类的先贤箴语。不知为什么，在这不澹泊、不宁静、物欲横流、炙手可热的环境里，品味着这些本属清淡的字句，总觉得有一种词不达意的感觉。
棋下完了，棋友们退了出去，我坐到老板台对面，开始说正事。
老白认真听我说完来意，沉矜片刻，略带难色地说，现在合适你干的工作确实不太好找，要等机会。哪个地方都不愿养闲人。他话中透出的意思我很快就清楚了，他实际上把我当成一个无法在社会上“混事”的书呆子，一个要傍靠着别人养活的“闲人”。我决计不再往深处说了，看来此行目的，只能定位在看望过去的老朋友啦。
然后象往常一样，老白开始给我批讲时下做人做事的理论，数落我过于的拘泥和迂腐。老白相信奋斗，但更相信机遇，他认为我等今日的潦倒，主要吃亏于脑子不开窍，使很多本来属于自己的机会白白地从身边流失。而他们的发达，更多是因为适时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平心而论，老白的话也不无道理。
老白说，如今你要彻底转变一下过去的观念，你那一套老思想，早就过时了，用现代的眼光看，简直可以说是反动的。当然，我也知道，他所说的“反动”，仅是不合时流而已，并非是原先意义上专指的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罪行。
承他一番教诲，我打着哈哈，出于礼貌，我不想和他争辩什么。
老白答应，留意帮我寻找各种机会。其实我已经明白，这泛泛的应承，兑现是很渺茫的。而我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作机会。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无以自立的弱者，我应该是一个能够面对现实，勇于把自己的道路走下去的男人。我暗下决心，以后不再把眼光放在强势的圈子里去寻求帮助，我要立足于走属于自己的路，凭着自己真实的能力去选择今后的去向。
发表于 2020-9-29 07:00:01
收藏
发表于 2020-9-29 08:2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