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许是遗传了祖父的勤劳,也许是作为祖父众多子女中唯一的读书特别多的男子,父亲的聪明、勤劳,还背着一种天然的责任,他想要这个家更好,在我们姊妹成长过程中,生活给他的重担让他相信只有忍辱负重,才能使我们有更多选择的机会。父亲不善言辞,好像总是默默无闻,他用年复一年的忍耐,默默释放着对一个普通家庭的最大光明。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各种麻烦不断跌宕起伏,屈辱与艰辛接踵而至。此时,我发觉整个家庭气氛变了,一种凝固、紧张、害怕氛围萦绕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两间房,记得那天,我紧张地趴在书桌上,细细听着外边的动静,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父亲回来了,他一扫周末晚上回来的规律,而是在周二的白天回家。房间里母亲的抽泣声也停止了,后房里毫无动静,父亲的回来好像只是幻觉,也非常蹊跷。我决定放下书,俏俏溜到关合的中间房门,从门缝中,我看见父亲颓丧地坐在床头,头无力地垂着,眼睛无神地看着手上一张传单,像是一头疲惫丧气的老头。我原本以为高大随和的父亲永远高大坚强,却不想他也有如此消沉无助的一面。 悄悄地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后房内的父亲,他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出来平静地说;‘没有事,你看书去’。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会试图在我面前保持他的性格,在我面对恐惧时他以坚强的一 面安抚我们,诠释了一种男人的责任,那一瞬间让我觉得发现了父亲真实或意外的一面,他把美好留给家人享用,把痛苦留给自己消化。 再后来,从这一张传单所释放出来的信息验证了父亲那天的神色,果然,不久父亲就再也没有回家了,被作为“二十一种人”关在单位的猪棚里。紧接着造反派就开来一部车,下来一帮人把我家里一些被面、毛衣、字画、软细都统统抄了去。最后,只剩下心软的母亲从了我们姊妹的保护神。那种境地,使我在这饱受风霜的故居里,不知是怎样的被践踏忍受了十几年之久? 那淡远的苦难和悲哀与童年生活懵懂迷人的韵节交织在一起,的确很无奈。父亲被关,母亲也一个月回来两次,两个姐姐都已上山下乡,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兄弟俩靠着每个星期(米油除外)一元钱的伙食费撑着,小小年纪就要学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还好,相通的走廊是宿舍房子独有的特点,邻居小孩彼此还能相互玩耍。又因为家庭被抄家的胆怯,总感觉在那些成分出生好的人面前难易抬头,此时,顽劣的性格还是了收敛不少。 由于我儿时顽皮的活泼,又常喜爱出点小风头,家里便常常会有一些如我一样的玩伴混在一起,游泳、捉蟋蟀、捕鱼、掏麻雀窝、摘别人家葡萄,少年不亦乐乎,疲了倦了就躲在屋檐下休息,感受的是邻里们在一起的热闹。或者在夏日闲暇时,聚在楼中风风凉凉的走廊里,捉迷藏、玩军旗、赌纸牌,条件虽然不够奢华浪漫,但总能从这个宿舍里传出朗朗的笑声,传遍整个楼道和巷街。故居与父亲就这样在商业厅宿舍的几栋红砖瓦房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一晃,四十五年过去了,但逝去的岁月,怎么找得回来,童年曾经的微笑却在回忆里散不开。我和故居之间渐行渐远,几乎快要走散了。像是彼此生活中的过客一样陌生但却又无法轻易割舍掉的关系。而父亲离逝我也有十多年了,那场来自血缘关系的联系却远远留在我血脉中。 暮年,居住在这钢筋水泥般城市森林里,那十六年里吃尽了苦头也享受了的我如今已不可能再拥有的童年少年的欢乐了。它使我常常忘记旧居宿舍的苦楚而更多忆起的是它的美好,使我忆起在宿舍走廊里的自由与左邻右舍的啊姨、伯妈兄弟姐妹们的天真单纯与热情,这种奢侈的感受如今已难已再有。 现在我无法辩解记忆里的一切。只能凭每个人的感受去比较。我唯一能告诉他们的就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完美的记忆和完美的人生。曾经那个懵懂顽皮的童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现实生活碾压得没有精气神的准老年人,彼时,我惊呆了! 故居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过滤了人生中那些压抑和不自在,于是,便越发怀念以往的那段儿时与宿舍里的岁月。那时,虽然简单,也很平凡,但那份真情却曾温暖过我的心。 据此,暮年后,心中常常会产生溜去看我已阔别多年遗世独立的宿舍,去看原来宿舍与传染病医院的那座用三合土夯实的围墙,上面曾经扎满了玻璃渣片,我勇敢骑在墙头上,听着墙那边麻雀逐着落叶叽叽喳喳唱着童年的歌。 几十余年没有修缮的三合土围墙显得更孤独了,孤独到岁月压塌 一段以水絮塘宿舍童年为记忆的故事,此刻,我靠近墙边,抠上一坨斑驳的泥土,仿佛是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家园,以慰籍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那颗沉重、失落的心。 久呆在此地,有风吹过围墙发出沧桑别离的声音,朦胧中似又看到自己年少意气风发,看到父亲年老的背影,于是,轻轻地揉了揉眼眶,待我定睛再看时却又不见了,别了故居,别了父亲。 草于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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