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湾子纪事
老腊菜和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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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户以后,初始的新鲜劲和热闹劲很快就过去了,菜盆里的菜,也由青菜豆腐时鲜蔬菜变成了农民家里寻常吃的“老腊菜”。这种老腊菜是一种腌制的雪里蕻,因为在坛子里放置的时间过久,所以闻起来总有一股臭味,实际上是一种发酵变质。当地油品缺乏,只有在过年杀猪的时候,把猪油和肥膘炼制出来,作为一年的食用油。猪油烀老腊菜,是大部分社员家日常菜肴。 豫南山区,有山有水,气候类似江南,社员家里零星饲养猪鸡鸭鹅,河塘田沟里野生野长鱼虾鳖蟹,是一处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可是当地老乡生活条件却十分艰苦。他们不大习惯吃“野物件”,队里水塘里养着家鱼,春天投放鱼苗,年底放水捕捞,社员们按人头分配,平时不允许人随便捞取。 一些野生鱼虾黄鳝老鳖螃蟹,水田里经常可以捞到,社员们多数人不吃。当地缺乏佐料,这些野味离开佐料,除了腥味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一般人根本就不会做,也不愿意吃。偶尔捕捞一些,只是拿到集上去卖。 我们常看到一些社员家房檐下挂着腌制的腊肉、咸鱼和鸡鸭鹅等禽类,那是过年或来了尊贵客人才拿出来吃的,平时吃的最多的还是老腊菜。 生产队给我们准备了各种农具,我们开始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当时正是农闲,生产队照顾我们,安排我们和妇女们一起,做一些辅助性工作。 当年固始一带社员们对下乡知青的官称是“大学生”,并非指学历意义上的大学,加一个大字,更多有些尊称的意思。集体劳动,场面热闹,和妇女们一起更是如此。混熟了,互相造个话(cao,去声,造话,方言,没话找话的意思),斗个嘴,打个俏皮,寻些嘴头上的快活。 和社员们近距离接触,我们很快发现,当地社员实际上很穷,生产队没有副业收入,只是在年终分红时卖掉一头牛或者几棵树,换一些钱。社员中也没听说有人出去做生意,因为当时做生意还有搞“投机倒把”的嫌疑。 男劳力一天十个工分,分值不过两角左右。光景好的人家,年底分红,也不过得个四五十元钱。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分红所得的钱还不够买当年的口粮。所以只能算暂欠生产队的,挂在账上。(工分除了分得现金外,还包括粮食。但是对于劳动力少的家庭,挣工分少,分的粮食不够吃,就要出钱购买口粮),所以老人孩子多的家庭,就会更加贫困。 社员来钱非常困难,许多农户家里喂的都有鸡鸭,老母鸡生了蛋,从来舍不得吃,拿到大队的代销点换取煤油、食盐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当地物价非常便宜,记得一个鸡蛋,一般只可以换两盒火柴,算起来也就是四、五分钱。 由于经济欠发达,生活贫困,孩子们面有菜色,营养状态不好。当年社员中有“五多”:麻子多、秃子多(癞痢)、齁子(哮喘)多、跛子(小儿麻痹症)多、迂子(智障)多,这些疾病以中老年人居多,不少还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 有的人得过天花脸上疤痕颜色不深,被称为“白麻子”,尚无大碍,个别妇女因为头发脱落,常年捂个帽子,精神上的痛苦自不待言。 这些看起来的“疥癣之疾”,给社员群众带来很大的痛苦,特别是男子,有的人还因此找不到媳妇,鳏居一生。 当地还有一种可怕的流行病,就是前面说过的象皮腿。是一种寄生虫疾病,蚊虫传播。得了这种病,腿部肿胀的上下一般粗,脚面像个大馒头,形象十分恐怖,患这种病的人,到了晚期,走路困难,完全丧失劳动能力。所幸农村卫生条件逐步改善,人们的体质增强,年轻人群体中,得这一类病的人,并不多见。 社员们常年穿的衣服也很破旧,男人穿着多是自染的老粗布,颜色以黑白为主。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就算是最正规的礼服,通常只有干部才穿。我们淘汰的衣物如果送人,他们都会非常乐意收下。妇女们爱穿一种叫“蓝士林布”的偏襟大褂,姑娘们喜欢时尚,她们穿的碎花的细布上衣,款式和城里的差不多。只有才过门的新媳妇,穿戴新气,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常看见队里的老人们冬天经常穿着露出棉花的老棉袄,腰里束一根草绳,佝偻身躯牵着一条老水牛走在狭窄的田间小路上,嘴里不断呼出团团哈气。 我们下乡的时候,经常穿的是当地农民称为“水旱鞋”的解放式球鞋。优点轻便结实耐穿,晴天雨天基本通用;缺点是捂脚,年轻人出脚汗,因为懒,又不愿意经常刷鞋,其中气味可以想象。 当地人常穿的鞋子有三种,布鞋、草鞋和布草鞋。布鞋不讲,草鞋和布草鞋都是自己编织的。草鞋由麻绳和稻草编成,形制单薄,有底无帮。 打草鞋是男人们干的活,也是一些老年社员消遣的方式。我见过打草鞋的主要工具有“草鞋耙子”和“草鞋腰”,另外还有木锤、剪刀一类的辅助工具。草鞋耙子是一块长方木头,面上栽着几根小齿,可以固定在长凳上。“草鞋腰”拴在打草鞋人的腰间,主要作用是拉住草鞋“筋”。 草鞋“筋”是打草鞋所用的经条,一般用麻绳,也有用草绳的。布好“筋”后,根据鞋面长短编制一个作为草鞋经条的“四茎绳网”。 打草鞋前,先把“筋”前头系在草鞋腰上的木钩上,将绳网扣入草鞋耙的小齿里,用蘸有生桐子油的布条反复擦拭“筋”,待润滑后,就可以开始打制:先打鞋草鼻,再打草鞋身,最后打草鞋跟。打到适当的位置,还要用络麻绳索连上草鞋眼和草鞋耳以代替鞋帮。 编草鞋用的纬条是稻草,使用前要用草鞋槌反复捶打直到变软,以增加韧性。草鞋纬条除了稻草外,讲究点的人还会掺杂络麻和旧布条等,增加牢固程度或达到美观目的。不过主要原料还是稻草,这也是“草鞋”之名的由来。 当然,打一双美观耐穿的草鞋,这里面还有好多技巧,工艺熟练的社员,坐在原地不动,一天可以打七八双。草鞋成本低,取材方便,编织容易,而且耐磨、不怕水,是社员们干活、走长路、登山所必备。当草鞋穿到一半。稻草变得软和,穿着舒服,谁都不舍得丢掉。天冷时候,外套一双老粗布袜子,又防寒,又把滑。 我穿不惯草鞋,可以说下乡后没有穿过。草鞋穿在脚上,总觉得不合脚,走不开路,所以我习惯穿着绿色旧解放鞋,而满堂卫新们穿着草鞋,坦然自如,看起来更像当地老社员,他们还借来工具,自己学着打草鞋,也许这就叫融合。 农民们习惯于草鞋,所以类似编织的鞋履都冠以草鞋之名。用用麻编结的叫“麻草鞋”,用布编结的的叫“布草鞋”,知青们下乡时穿的塑料凉鞋,当时在农村还不多见,因为状似草鞋,社员们给它起了个可笑的名称叫做“皮草鞋”。 布草鞋是当地的特色产品。布草鞋严格说起来不是草鞋,是用布条打成络子,按草鞋的方式编织起来的布凉鞋。布草鞋有纳鞋底和编鞋底两种形式,上缀布做的袢带,用带子结起来,穿起来美观轻便,舒适合脚。 布草鞋前脸绣有很精致的图案,内容多是花卉。针织布草鞋几乎是山村小女子们的专利,描花样子也是她们互相交际的主要内容。 每逢队里学习开会,她们手里都会拿着针线活计,而姑娘们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布草鞋的绣品,从针脚到花色,包括鞋脸和袢带。她们喜欢挤在一处,攀比谁的活计好,花式新颖,叽叽喳喳,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调皮的小伙子们凑过去吃个豆腐,女子们就会拿起手中的鞋底,毫不客气地打过去。 因为长年在水田干活,当地人习惯穿草鞋,甚至打赤脚。所以成年男人的脚面较宽,显出肥厚而健康的肤色。这种脚面,能下水田,能挑重担,还能走山路。 我们在城里穿惯了鞋袜,乍一打赤脚,不仅自己不习惯,别人看了,那白皙的脚面,也缺乏些男人的阳刚气。不过我们的坚持磨练自己,风吹日晒,很快就改变了形象,适应了环境。 除了公社一级的干部,当地农民下雨天穿胶鞋的很少,他们把胶鞋称为“皮鞋”,以我的理解,这个皮应该是橡皮的皮,而不是皮革的皮。谁家里有钢笔、皮鞋、“手电把子”(手电筒),都是财富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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