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卜桂仁 于 2024-10-12 12:36 编辑
张湾子纪事
悲情大江
45
在当年的知青队友中间,大江是我最不想说,而又不能不说的人。他已经在多年前作古了,愿他的灵魂在天堂永远安息。 大江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姓氏相同,又都是单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大江聪明睿智,反应灵活,身手敏捷,当年在班上有着“长臂猿”的美誉。但是他性情阴郁,心思深邃莫测,情绪变化无常,这种性格的形成可能与他多年压抑的生活环境有关。 在文革中,因为同是“黑七类”的缘故,大江曾经给我说过他的家事。他的家庭政治背景非常复杂,他的父亲,用当时的话来说,是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解放后被镇压了。而母亲是一个老大学生,我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伊年过四旬而风韵犹存,当年应是才貌双全的佳人,才被他强势的父亲追到手的。 大江父亲死后,身负沉重政治枷锁的母亲,万念俱灰,怀抱着未满周岁的婴儿,乘着轮船,沿江东下。在鱼龙混杂的浪潮中,母亲曾想过抱着他同赴江涛,一了百了,终是舍不得怀中无辜的婴儿,她选择了苟活。因此,为他取名为“江”。 为了生存,年轻守寡的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大的三岁,小的还不足一岁,辗转来到内地,在铁路站段做技术员工作,靠着微薄的工薪,支撑着破碎的家庭。作为反革命家属,大江母亲备尝世态炎凉,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体制下,任何人对她的同情,都害怕会沾染上政治立场问题。 不满三十岁的母亲承受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然而事情还远不及此,站段领导看中了她的年轻貌美,孤苦无依,倚权仗势,强行占有了她。母亲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也只为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叵料运动到来,领导的劣迹败露,母亲却被扣上“腐蚀拉拢革命干部”的罪名,定了个坏分子,在本单位监督劳动。 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年代,因为涉及阶级立场问题,学校层面也非常讲究贯彻阶级路线。比如班干部的选用,入团对象的培养,首先都要考量家庭出身。出身不好也罢,家长有历史问题也罢,攀比到大江这个份上,就算是见到底了。 如果说在阶级阵线分明的“泛黑群落”中,尚有“浅黑”或“普黑”之分,那么大江的状况绝对属于“深黑”、“重黑”,黑沉沉地见不到光亮了。 按照当时的政治标准,大江这一生注定了是翻不了盘的。入党入团不行,参军提干不行,找一个像样一点的工作也不行,顶多只能安排在一些边缘小单位,聊以糊口度日。所以,可以想见,在那些看似根红苗正,前途无量的人们面前,大江的心底是多么自卑的。 但是大江性格要强,他不甘心就此沉沦,在农村时,大江说过,平生最大愿望,就是能开汽车。他床头放有几本汽车修理的书籍,闲时经常翻看。我笑他是“无车弹铗”,眼前连一台柴油机都没有,看那些技术书有什么用呢? 随着大批的招工,滞留农村的知青们越来越少,在县里的统筹安排下,祖师公社大冲大队的知青合并到陈淋子新建队,其他大队的暂时不动。大江他们几个剩下的队友都过去了,我因为在水库工地当临干,所以没有跟着去,独自一个人挂在公社。陈淋子新建队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带着拖斗,主要任务是帮着队里搞运输。大江懂得些机械原理,不久就当上了队里的拖拉机手。 七二年底,郑州市对下乡知青收底。凡下乡三年以上的郑州知青全盘招收,安排在供销社下属的各个集体所有制公司。大江被果品公司招工回来,先在门市部当营业员。他们公司有一台旧嘎斯51卡车正在大修,大江开过拖拉机,被抽去帮助修车,轻车熟路,修车中又学会了开车,以后终于圆了他的司机梦。 七八年以后,政治氛围日渐宽松,大江一家人的处境也得到改善。他成了家,爱人在一家国营工厂工作,还有了一个聪明的女儿。 八0年左右,大江的母亲收到一份文件,说经查实,大江的父亲曾参加过军统云南站沈醉等人在云南的起义,属于起义人员,原来的判决撤销,并补发了一笔抚慰金。看着这份迟到的认可,大江母亲欲哭无泪。三十多年诟谇谣诼,屈辱辛酸,俯仰由人的另类生活,一家人含辛蒙垢,在歧视和冷漠煎熬中的徒劳挣扎,两代人的政治沉沦,精神压抑,岂是这区区几百块钱能够补偿得了吗? 眼看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大江却不幸身患重病,做了手术后,拖延时日,最终还是撒手人寰,英年早逝,他是我们队友中最早离开人世的一位。我虽然不信命,但有时不信也不行。现在的人们常说,命运是公平的,但不是对于每个人都公平的。用今天的眼光回望大江一家人的境遇,命运对他们是何等残酷啊!
好人勤子
46
勤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勤劳、本分、忠厚、善良,为人谦和,与世无争,话语不多,任劳任怨,即便在我们那个时代,男生中有这样的好德行也是不多见的。哪个有眼光的女孩要是找了勤子这样的丈夫,真是一辈子享不完的福气。 勤子和我们不一个班,是个“外来户”,但是在张湾子知青点,大家同在一口锅里吃饭,谁也没有把谁当做外人。 新房盖好,勤子和大江共住一室,两人虽然性格迥异,大江犀利,思维敏捷,勤子忠厚,懂得谦让,也算优势互补,相得益彰。他们两个都是勤快讲卫生的人,平时衣着整洁,床面、地面、桌面,屋里收拾的有条不紊,比起有些男生邋里邋遢穿戴,猪窝般的住室,自不可同日而语。 勤子讷于言辞,不善表达,说话带有浓重的安徽口音,在和队友们斗嘴时,总是居于下风。社员们也知道勤子老实,在大田里干活,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和他开玩笑,占他些便宜,勤子总是笨拙地处于守势,从来不发起主动攻击。 勤子的家庭背景不好,个人相貌平平,属于掉进人群就找不见的一类。所以在“个人问题”上,总会遇到一些纠结。无聊的时候,对于青春躁动期的男生来说,互相调侃最多的就是“挖财气”话题。纯粹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私下议论,要是叫对方女生听到,弄不好就会骂上门来。 造反派一统江湖后,保守势力当年的革命锐气多已消褪,造反派队伍也迅速地腐化起来,除了频繁的内斗,青年中流行的风气就是找对象。男追女方,北京人叫做“拍婆子”,河南人不知哪个混蛋兴起了个说法叫“挖财气”。 早先勤子班上有一位女生,被一个男生看中了,有意无意喜欢盯着看,嘴皮刻薄的同学于是给这人起个花名叫“阿看”。我们首批下乡,“阿看”没有跟来,而那位女同学则落户在关田冲知青点。 那天早上嘴实在太欠,我坐在厨房门边的石辘轳上,看着正在忙碌的勤子说:“勤子,恁班阿看这次可没有跟来,你正好接着看哩!”大江听了,马上会心地笑了,阴阳怪气地附和说:“对呀,他不看咱看,今后你就是咱这儿的阿看呀!”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人附和,有人怂恿,男生起哄架秧子,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的女生转过脸去偷偷地笑,勤子巴扎着嘴,尴尬地笑着。这场面刺激,太刺激啦!过足了嘴瘾,那是一种恶作剧的满足。 以后,我们经常用这话题跟勤子“打嚓”,说得多了,张湾子的女生,又把这个信息传送给关田冲女生,两个知青点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当事女生蒙在鼓里。我们只图个嘴上快活,说了就忘,并没有真要为勤子牵线搭桥的意思。 再说我们和关田冲的女生也搭不上话,大家都是王老五,说得不好还整出些误会来。不想这勤子是个用情专注的人,也许心里本来就掖着点想法,经我们一煽动,竟弄假成真主动说实话了。 老实人叫起真来,容易钻牛角尖。一天晚上喝了点酒,勤子激动地对着弟兄们坦承,他已经拿定主意了,准备主动写一封信,表明心迹,给那个女生寄去。说起认真,我们反倒无语。从心里说,我们都觉得这事胜算不大,平时不过是个调侃,过个嘴瘾,寻找点刺激,要说动机真不能算厚道。 卫新这人八卦,平素脸皮也比较厚,喜欢搞一些“拉郎配”之类动作。一天到公社顺路,他干脆奔去找了那个关田冲女生,打开天窗说亮话:“哎,勤子看上你了,愿意不愿意?”人家女生果然不愿意,卫新苦口婆心劝说了半天,对方根本不为所动,还把他撵了出来。 卫新铩羽而归,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勤子,勤子难过了好几天,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卫新埋怨我们说“看看,勤子本来好好的,叫你们一煽乎,有了想法,这回碰了钉子。人家是一根筋,哪像咱们花花肠子,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我和大江对望一眼,无话可说,暗悔不该拿老实人开涮,只有劝慰勤子想开些。大江故作满不在乎地语气劝慰勤子:“有啥了不起!天涯何处无芳草,别说她不愿意,咱还不愿意呢!等到以后弟兄们发达了,再找更好的!”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勤子的心眼实在,谁都不敢再和他开这方面的玩笑了。 勤子后来的发展比较顺利,七二年被铁路上招工,先做装卸工,后被培养做火车司炉和司机,随着铁路技术前行,还开上了内燃机车。再以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直工作到退休,也算幸福、圆满。 遗憾的是农村一别,我就没有再见过勤子,早年他不在郑州,后来又各忙各的一摊事业、一个家庭。几次聚会,又都错过了,所以至今未能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