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章意外收获之二 作者 董连峰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二十章意外收获之一)

    我当然愿意尝试今后必须全面掌握的车辆保养和维修技术，但还是模仿着他的样子，斜楞起眼睛，佯装生气地回骂道：“你娘了个纂儿（旧时中老年妇女的一种发型，头发在脑后盘成圆形，再用网罩兜紧，确保头发不致散开）的！我去给你找个长着双手的老母猴来，你这臊猴子是不是更得意？”

尽管我是初次尝试给车轮的轴承做保养，但也确如“大圣”所说，这活儿不复杂，只不过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而已。“大圣”手中的活儿却显得有点儿棘手，他正在给严重变形的车轮拿龙（即：整形，使车轮处在绝对的圆形状态），我知道，这是车辆修理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技术环节，哪怕稍有差池都会影响到车轮的使用寿命。在一般情况下，只需调整辐条的长短即可起到给车轮整形的作用。但是面对严重变形的车轮，“大圣”还是频频地嘬起牙花子来。他利用插在地上的临时标尺，不断转动车轮的位置，以便准确检测出哪怕只是细微的扭曲点，发现问题后，他运用不同的力道，或将车轮向外推一推，或者向内拉几下，偶尔也会吩咐我用木棍帮他撬动车圈，直到他认为满意的时候为止。

    不知不觉，一阵清脆的熄灯号声划破了静静的夜空，这也预示着，不久之后即将进入规律性的停电状态了。可是我们手头上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第一个车轮的整形也才刚刚接近尾声，“大圣”仍然一边转动车轮进行检测，一边认真地调整辐条的松紧度。有时候，经过观测，我已经觉得毫无瑕疵了，可他还是不满意地摇摇头，拿起铁扳手，略带卖弄地依次敲打着辐条说：“感觉一下辐条反弹的力度，听听辐条发出的回声，就知道哪根辐条存在着问题。辐条过紧不行，过松更不行，拉力不均匀，小车装满重物就会把车轮压垮。” 看他的神态，听他的口气，俨然就是一个身怀绝技、经验丰富的老技工。

    连长家的宿舍和木工坊之间仅有一条大约四到五米宽的土路相隔，也许是熄灯后需要例行查夜，抑或是听到了我们还在干活的动静，熄灯号声响过后不久，连长就身披厚厚的羊皮军大衣来到了木工房。看到满地的修车工具和我们正在维修的小推车，他十分好奇地询问道：“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工具呀？”说着，他转动了一下差不多快要修复的车轮，听到轴承正常转动的响声，再看看还在待修中的另外一只，他连声称赞道：“修车的技术水平挺不错嘛，看来咱八连还真是藏龙卧虎，有能人啊！你们继续加紧修理班的各项筹备工作，今后需要你们承担的工作任务会很多。”

    得到了连长的称赞，我满意地看了看“大圣”，意味深长地打趣说：“连长，不瞒您说，这可是个意外的惊喜，从骑马到四连求借维修工具，再到各个环节上的维修，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补胎、拿龙、安装辐条等我是一窍不通，吃过晚饭，我可一直都在木工坊里给这位神通广大的孙大圣当小工呢！”

    在连长的面前，“大圣”多少有些拘谨，听到我对他的几句表扬后，他不好意思地埋头干活去了。我知道，“大圣”虽然脱离了一排，可思想上的包袱并未完全解除，因此我简略地向连长汇报了有关木匠坊的筹建进展后，又专门表扬了“大圣”如何积极开动脑筋，并凭借良好的人际关系，到兄弟连队借来工具以及他一贯勤工敬业的工作表现等。我相信，在连长面前对“大圣”的一贯表现给予充分肯定和赞扬，可以最大限度地鼓励他重拾信心，对他尽快走出被批判的阴影，以崭新的精神状态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都会起到非常有效的促进作用。

    在日常工作中，连长并不赞成事事都与政治挂钩，尤其反对那种动辄采取无限上纲和残酷打击的错误做法。他十分清楚，那样做只会增加内耗，丝毫都不利于相互间的团结和连队的生产建设。但是，在突出政治的大环境下，出于无奈，有时候他又不得不在一些问题上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或妥协。据一位了解支部工作的排级干部说：在党支部例行工作会议上，指导员曾经不止一次地强调，我们领导干部要始终保持敏锐的阶级斗争意识，坚定无产阶级立场，绝不姑息那些恶意歪曲、丑化社会主义制度的人和事，显然话锋直指连长，目的无非是给连长施加政治压力，被迫接受指导员一贯整人立威的做法。在“大圣”调动的问题上，我听后勤排长说过，连长对他调动的事是持积极态度的，而且他始终认为，对“大圣”的批判是小题大做了，如果不能及时予以纠正，结果只会加剧人们思想上的混乱和不同意见的尖锐对立。此时此刻，连长当然清楚，我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对“大圣”所做积极评价的含义和目的，于是，他会意地轻轻地拍打着“大圣”的肩膀，连声鼓励说：“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在班长的领导下，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认真学习，努力工作！”

    连长走后，“大圣”激动得似乎有些情不由己，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总而言之，他坚持以为，是我让他彻底脱离了政治迫害的“苦海”，非但使他远离了日晒雨淋的田间劳作，还美滋滋地干上了让人羡慕的木匠活儿。现在，我又让他在连长的面前重新找回了自信，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一再向我表示，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等等。

    电还是停了，幸好我还有点儿先见之明，提前预备了挑灯夜战的两盏马灯，才不至于临时抓瞎。然而，有了修复第一个车轮的经验，尽管光线差些，但却并不影响我们的工作进度，我也很快成为了“大圣”身边一个得心应手的小徒弟，而且，在他抽烟休息的时候，我也能摸索着单独干上一阵子了。可惜的是，原有的内胎破损严重，今后也只能剪开当作补丁来使用了。关键时刻，还是“大圣”强行“顺”来的那两条内胎发挥了作用，否则车辆不能及时交付使用，最终还是要留下些许遗憾的。

    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更换车底板儿后，小车已经彻底修复，新换上去的辐条也在两盏马灯的照耀下，精神抖擞地闪烁着光芒。看着眼前的劳动成果，尽管非我所为，也不过是日常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是，作为自己木匠生涯的首秀，我还是充满了成就感。我用力拍打着车帮，深有感触地半开着玩笑对“大圣”说道：“如果不是你受到不应有的批判，我也许不会坚持把你调到修理班，而且，极有可能会选中其他战友，所以你算是因祸得福，逃过了一次小劫。而我是出于同情，却意外地捡到了你这个心灵手巧的宝贝儿，又临时帮我完成了一件可以说是为我增光添彩的事，咱俩之间算是扯平了，今后我们彼此互不相欠！切勿再把调动的事情挂在嘴头上。”

    扯到这样的话题，“大圣”明显还是心有余悸，他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工具，神色凝重地回答道：“话虽如此，但我自己的心里最清楚，相互帮忙的事，天天都会发生，而改变人生命运的事却可遇不可求。尤其是在我的精神状态眼看就要彻底崩溃的情况下，如果不是你及时地伸出援手拉了我一把，我很可能会走向极端，最终的结果，我轻则会自暴自弃，苟且偷生，从此便行尸走肉般地了此一生，重则可能会豁出命去，大不了和他们一起同归于尽，总比没有任何尊严地活受屈辱强！”

    我深信，这完全是他的肺腑之言，尽管他还年轻，依然单纯幼稚，耿直率性，但他同样也是一个具有铮铮铁骨的硬汉子。俗语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性格使然，或许也是他难于跨越的宿命。更何况，他出身资本家，原本就对未来的前途不敢抱有过高的奢求呢！

    平心而论，我们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的患难兄弟，他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包袱，我的心头同样存有尚未彻底清除的心理阴影。我甚至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涉险过关，从此便阔步走在了没有荆棘的一路坦途上。即便是在眼下，如果没有“大圣”提前来到修理班，没有他熟门熟路，月下单骑到兄弟连队借来修车的工具，以及强行索要的那两条备用车内胎，足够的辐条和轴承滚珠等，恐怕积肥班给我送来这单开门大吉的彩头业务，就真是登门给我添堵，我所期待的满堂彩也必定只是子虚乌有了。再假如，当时我以不具备维修条件为理由，把积肥班送来的推车却之于门外，最后的结果又将如何呢？对我个人，乃至对尚在筹建中的修理班来说，至少没有了“彩头”般的开门红。

    带着满腹的喜悦和怨气、幸运与后怕相交集的复杂心情，我们这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难兄难弟，时而各自回首才刚刚经历过的、那一段令人痛心疾首的往事，时而又异常兴奋地畅谈眼前这个人生路上的新起点、新工作，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如神助，眨眼之间就遇难成祥、劫后逢生了一般。兴奋之余，偶尔又会异想天开地憧憬着虚无缥缈的未来，以求暂时抚慰两颗几多失落又屡受伤害的脆弱心灵。

    我们两人就这样无拘无束的地闲聊着，战友之间，还有什么比推心置腹地谈天说地，更能令人感到轻松和愉快的呢？我们似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那个特殊年代必须少说为佳的“紧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