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这是京城万千个院落中的一个。它就坐落在南城一个曲折的胡同里,离繁华闹市很远的地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从城墙下面的顺城根搬来这个院子。我还清楚记得我家在顺城根的那间“临街”的矮房。所以在临街两字上加上引号,实在是因为矮房所临的那条街太破太烂。风天尘土蔽日,雨天遍地泥泞。我叫它矮房则是名正言顺,我还能想起父亲每次从外面走进家门时低头曲背的样子。如若他挺直腰板仰起头,头顶恐怕是要触到屋子纸糊的顶棚上。依靠在高大的城墙下面,我家的小房和那些我家邻居的那些房子在城墙的“压迫”之下更显得矮小。
新家的院门朝南,一个有好大门洞十分气派考究黑漆大门。院门就坐落在一溜儿南房的正中的位置上。走进大门最先能看到的是院子里的假山和假山后面的那棵高大的国槐。她的一棵伸出的枝杈就罩在假山的上面。假山的旁边放着一个圆圆的鱼缸,几条金鱼悠闲的在水中游荡。院子最里面是一排有走廊相连的北房,高高的屋脊灰黑色的瓦片和屋檐处摇摆的枯草。院子的西墙下堆着许多的砖头瓦块和几根发黑干裂的长木。后来自己长大了知道这院子原来还有一排西房,只因年久失修倒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家就住在北房靠西头的一间里。刚搬来这个院子时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每天能干的事就是和院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嬉闹。石条围起来的假山上每一块圆滑的石头我都爬上去摸过。把不想吃的窝头投到鱼缸里惹得金鱼相互追逐水花四溅。爬上当时小孩还搂不过来的大树,邻居大妈的叫喊招来母亲的一通打骂。
每天清晨最早打破晨曦的是推着水车挨门叫卖的送水老汉,院子里住在北房里的房东家的佣人会走出房门轻开院门把卖水的老汉引到他家的门前。而其他的住户更愿意自己挑着水桶去胡同尽头的水站打水。夏天大妈大婶们在大槐树下乘凉,纳鞋底缝补大人孩子们的衣衫。晚饭后树下更是大爷大叔们愿意待的地方。有人会借着月色小酌几杯,也会几人聚在一起说天谈地。平静的生活安静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的过着。
几年过去院子里的树越长越大,伸向假山的树杈压在了假山上。不知是谁据下了树杈,从此假山下没有了那一片遮阳的荫凉。再后来在我挨饿的时候,鱼缸里的水没了,那几条可爱的金鱼更是不见了影子,八成早已成了饭桌上裹腹的食粮。又过了几年在我上中学的时候,院子里的假山叫人推到,住在北房正中间的房东一家人叫人撵出家门。不过新来的邻居很快填补了空出来的房子。
十九岁那年我离开了小院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们的再教育。其中回来过多次,每一次回到这个小院我都目睹着她的变迁。第一次回家,院子里倒塌的一溜儿西房重又搭建起来。残岩断壁不见了,院子显得更加严实。但美中不足的是新建的房子是红色的墙和浅灰色的大瓦片。看上去这新建的房子有些另类,和本来的院落有些不协调。这年我又回家,院子里正在挖地道,备战备荒。院子里堆着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黄土和几个粗大的树根。我想这树根一定是院里那棵老槐树深扎地下吸吮水汽养分的主根。当我再一次回到我家的院子里时,那已经是地震以后的日子。朝南的院门堵死,院门处已经变成谁家的住房。进到院里,通向我家只剩下一条羊肠小路七扭八歪。院里的邻居在自家门前,在院子里盖起了高矮不一大小不等的简易房。那棵老槐树成了唯一可以辨认院子本来面目的标志物。
夹在房屋之间的老槐树顽强的活着,仍然像以前一样春天长芽夏天开花秋天落叶,任凭风霜雨雪。这年老槐树生了虫子,树叶一片凋落。拉着长丝的虫子噼噼啪啪直往下落。有人找到居委会找到绿化队,要求给树治病,要求放到这棵老树。人家给了会话,打药,院里的房子太密道窄,我们打药的车根本就进不去:至于说刨树,那个我们可主不了。老树还得留在这,留在这拥挤的院子里。
又到了春天,公园里栽种的观赏树开始开花长叶;马路旁的行道树已经早早泛绿。我又看见了我家院子里的老槐树,她伸向天空中树枝仍然是冬天时的颜色,枝条上依然光秃秃的不见嫩绿滋生。她死了,我无限的悲伤惆怅。老树要是真的没有了,我该怎样去辨认我曾经的家。这可是我唯一能在远处辨别家所在位置的信物。老槐树真的是活累了,在房屋人群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她该休息去了,因为她在这个院落里站立了如此多的年头,经历过那么多的雨雪风霜。他累了,累了。
这一日我又来到老树下仰面细看,借着暖阳借着春风我看到树尖上的枝条有了几点淡淡的绿色。她又活了,她顽强的生命力再一次战胜了死亡。我心里高兴,为老槐树的重生;我兴奋,为老槐树的复活。我在老树下默默地站立着,站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