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哥方就把我从美梦中叫醒。我揉揉那还没睡醒的眼睛,草草洗漱,喝了碗妈妈半夜起床熬好的玉米粥,拿上农具,开始了餐餐都喝玉米粥,没有星期日和节假日、日复一日的艰苦劳动。 我们生产队田地都一块块地散落在山沟与半山坡上,农作物大部分要靠天种植;集体经济很穷,几乎没有一件农业机械,所有的农活都是靠原始的手工劳作。我自幼在城市里长大,没有参加过什么劳动。此时才十六岁,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对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开始还真是难以适应。手上磨出了血泡,握农具时刺骨揪心般地痛。一旦在田间休息,累得也不管田地里环境有多脏劣,都歪着身体就地躺下,以争取休息片刻。晚上更是感到全身的骨架都已经累散了似的。 妈妈心里也很难受。她没有文化不善言辞,不知道怎样来安慰自己这位新儿子。只是每天晚饭后,亲自帮我烧了一锅热水,让我烫一烫身体,帮助消除一些疲累。 半年后,县里通知各生产队另安排我们插队知青自己居住生活,一切生活、劳动都得自理。我们结束了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历史。 我与小扬、小李三个男知青搬到生产队一间经修缮好的原牛栏里作为知青屋。知青屋不到一人高的墙是用土垒起来的,门是用细桉树条编成,墙头到屋沿用茅草围档着,屋顶也是茅草盖的。人在屋里不论从那个方位都可以看星星,新春的山风从半墙上茅草帘缝隙中吹进来,呼呼地响,寒意令人不住地发颤。同队的三位女同学得以安排进一间生产队旧仓库生活,条件比我们男插青好一些。住了两年,自治区拨专款给我们知青盖了泥砖、茅草建筑结构房子。我们都很知足,兴高采烈地搬入新家。 我原以为凡怀着“理想主义”信仰,志愿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受了劳动锻炼,就可进入“已经教育好的子女”的行列,获得社会认可的社会主义劳动者的“红色成分”。所以我通过艰苦劳动,竭尽全力从灵魂深处到身体,都脱胎换骨磨练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和体力劳动者,把自己改造成社会主义新人。 我拼命咬牙干活挣表现,细皮嫩肉晒成了古铜色,手上、肩上磨起老茧。犂田耙地、插秧、割稻打谷、锄草、放牛农活都学会了,还结识了众多淳朴的农民朋友,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与农民们更为接近的思想感情。 我从少就喜欢画画和写文章,经常在生产队宣传栏出版墙报,报头和文章多是我负责完成。后来又得到百色文化馆李墨老师的美术指导,创作反映知青上山下乡的人物画作品在地区、县画展中展出。县宣传部干亊也经常辅导我写通讯报道,十几篇报道被县、公社广播站采用。 我的表现慢慢地得到公社的认可,一九七四年被光荣地安排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先进积极分子,出席了地区和县代表大会;并荣任知青副组长(组长是大队党支书)。 虽然我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付出实实在在的努力,为改善自身处境而“表现不错”,而在劳动工作中接触地、县工作队领导(新明大队六匿屯是地、县农村工作的重点试点),仍受某些执权者白眼和歧视,“家庭出身”,“彻底劳动改造”等尖言冷语,象一条无形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透视“表现”在某些待遇上摆脱不出“家庭出身”桎梏,还属另册相待的对象。 一九七三年国民经济有所复苏,国家开始在下乡知青中招生、招工。我因为有一些美术专长,得到县文化馆和公社推荐为上大学候选人,但由于家庭出身问题在政审中被抹了下来。 一九七四年各级政府加大经济建设,增加在插队知青和农村青年中招收工人。在我参加知青积代会后,位于广西与贵州两省交界的广西沙陀煤矿招收矿工,我再次因家庭出身问题被拒之门外。接着一批批企业和学校多次在四塘公社招工、招生。身边许多表现一般的知青都一批批通过招工、招生走了,而我全都名落孙山。一种有关因为我父亲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所以儿子也就是国民党,甚至世世代代都是国民党等流言一波接着一波向我袭来。 为什么我下乡五年来都怀着虔诚和真挚,吃苦耐劳忘我付出,却还承受着精神生命的尴尬和无奈,遭遇青年人无法想象、难以承受的艰辛和坎坷的恐怖。我无法接受血统论制造出来的卑贱,而为父母赎罪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人最可怕的不是生活艰苦,而是没有做人的尊严,没有出路。我付出了一切努力,都不能改变社会对我的歧视,不能像人一样活着。在绝望中我产生了不如自我消失来逃避这个可怕的现实。 一九七五年春节,大多数的知青都回父母身边探亲去了。我为了彻底与“反动”家庭决裂,真正脱胎换骨成为“已完全教育好的子女”,决定今生不再回南宁“探亲”。 那年我们屯几十名南宁和百色知青,就仅我一个留在生产队里过春节。春节生产队不安排出工,我也沒有为过节准备任何食品,自己一人呆呆留在知青屋里。既想家,又为家庭出身引来的的卑贱想哭都哭不出声来,仅能以泪洗脸。 痛苦、悲伤、绝望是精神失去理智成因,我穿着塑料凉鞋独自往深山毫无目标地走去。来到六匿水库在坝首徘徊,山间的麻雀不停地发出声声悲凄雀鸣,野鸭拍打着沉静的水面离我远去,对我可能污染它们的生存环境表示着极大的蔑视。我少气无力向平布大队方向盲目走去,心想找到一个山洞,躲进去再也不出来。渐走渐深,树木从两侧的山壁上罩下来,在诸多的树木中,仅有我熟悉的犂木树可怜地望着我。大山里天色渐渐变暗,六匿八队一位蒙姓的老农正好从平布大队回六匿屯。见我独自往山里走,感到奇怪问我去那里?我没哼声。他见我精神恍惚,拉住我往回走,直把我送回知青屋。 老蒙走后一会哥方就过来看我,他帮我煮了锅粥,回家拿了点菜给我,便默默无语陪着我坐到深夜,也没问我什么。 妈妈也过来看我,可能她观察到我这么冷的天还穿着塑料凉鞋。第二天一早,哥方说要下地摘菜借我凉鞋,但仅十分钟就送了回来。春节那几天,我见到妈妈一针一线纳着一双土布做的鞋底,嘴里不停的唠叨着,这么冷的天不穿布鞋那成啊! 几天功夫,妈妈把一双用蓝靛染的壮族布鞋送来给我,要我当着她的面穿上。穿上妈妈做的壮族布鞋,眼睛湿润了。一双土布鞋用金钱来估值不算什么,而是它所表达出来了真挚的情感,它对一个生命的的维护是刻骨铭心的。 指导员哥走、贫农组长姐兰也给我送来热腾腾的粽子和其它食品,关怀和鼓励我。 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老粱春节后刚刚上班,来到六匿屯检查工作。听说我进山的事便专程找我谈心。 “你以为“躲”起来消失了,就了结了吗?如果公安认为你是督卒(偷渡)去了台湾、缅甸,你就把家里兄弟姐妹害得够惨了。” 严厉而现实的批评给我很大的震慑。他接着和缓地对我说:“出身是不由己的,表现是公社和生产队都看得见的,一旦有条件,公社一定会考虑你前途。” 过了春节,生产队安排我去参加修建水利工程,集体生活的气氛使孤独感、压抑感有所改善。每次到公社开会、办事,老粱见了我总关心地拉我到他家吃饭,询问生活、劳动、学习、思想情况,敦厚仁慈鼓励我努力学习,勇敢战胜困难。 人的生命过程如同天象。纯朴、善良的农民和老粱在我精神上最困难最黑暗的时期,齐伸关怀之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拯救”之情,如同初春的大地在曦曦春阳下,显现出夺目的春色。我心结已开,精神“脱困”了,一切劳累、烦恼、苦闷和怅惘全抛到了脑后。 下半年,新的一轮招工又开始了。一家主要运输煤炭的地方铁路企业——普洛铁路到四塘公社招收养路工。公社认为养路工在政审中应要求不髙,便把我推荐给铁路。但在政审中普洛铁路竟提出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可能会搞破坏铁路,颠覆列车而拒绝。老粱和公社领导拿着新明大队和生产队对我的鉴定书,以及我出席地、县知青积代会材料,煞费苦心百般介绍,都没能打动该招工代表。以致双方拍桌争论并把该事件向县委作了汇报。 次日,广西大型化工企业河池氮肥厂也到百色县招工,县知青办、四塘公社都向该厂介绍推荐了我,并批评了普洛铁路的唯血统论的错误招工政策。 招工负责人陈书记是氮肥厂一位中层领导,对政策掌握较好。听到知青办和公社介绍,表示可以和我面谈,并派工作人员小乔到生产队现场了解。 那天我刚好收工回来,这是一个很好的了解机会。贫下中农们七嘴八舌向小乔介绍了我六年来的表现。小乔又进入我宿舎,看了我画的美术作品和藏书,便带我回公社和陈书记面谈。我身穿刚劳动回来的衣服,脚穿壮族布鞋。布鞋引起了陈书记的注意,我坦诚汇报是贫农妈妈为我纳制的。小乔同志也汇报了调查情况,给了陈书记一个满意的印象。陈书记当即表态说:“象你这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人家不要,我们厂接收你!” 此刻,我的命运从此发生了转变,成了“国”字头的社会主义建设者。进厂后,我不断地加强学习文化,自强拼搏,所创作的美术作品多次入选自治区美展,被吸收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广西分会会员。一九八五年得到专业单位的主动商调,从亊美术专业工作,评上了职称,担任了科室负责人。小时候的梦,经过艰难险阻终于梦已成真,成为了现实。 贫农妈妈一双土布布鞋,让我享受无比的温馨,重获做人的尊严,也给我带来改变身份机会,激励我走完人生。 像人那样活着,走完人生,这是我们这一代最有价值的“成就”,最值得人骄傲的“业绩”。 我感谢农村,怀念最朴实的农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