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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山雄鹰 于 2014-6-9 11:09 编辑
我们连有个天津知青,下乡那年才十六,抗美援朝保卫世界和平的缘故,他爸给他取名和平。他比我小好几岁,我也得称呼他老缪,因为全连上下都叫他老缪。
要说老缪长得有点着急,所谓“小孩老脸儿”,略显灰暗的肤色,眼角已然爬出细细的鱼尾纹,颧骨突出,鼻梁处还幽默地散落若干淡淡的雀斑,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的。
最初,他同时穿出两只不一样的袜子,甚或少穿了一只的场景一旦被知青们发现,立马就把大家笑翻了。最“杯具”的是,每月37元工资,几天就被老缪折腾光了:团部商店的肉罐头、水果罐头多贵呀,他都不问价儿,口袋里的饼干奶糖一抓一大把。连长后来才下令,老缪的工资交由他的副班长代为管控,临时申请,限额使用。
老缪干活儿不会偷懒,拉沙子、搬石头、修干渠、扛粮食都能跟上趟;因为个子小,大伙儿也都照顾他;谁拿他寻开心,他从不急眼,一笑一呲牙:“别、别逗,滚、滚球蛋。”
老缪喜欢读书看报,连部的《参考消息》一来就被他抢走,亚非拉、欧美100多国家的首都名儿他倒背如流;知青为中国驻坦桑尼亚、赞比亚大使姓名抬杠打赌,老缪现场给出标准答案,张嘴就来。
好像是捉拿“四人帮”那年,老缪也随大溜办起了困退返城的手续,比起最后的知青大返城早个两年。老缪是春节后从天津到兵团的,脸上容光焕发,逢人就说:“我、我爸说了,我、我的接收函过几天就来。”全连老少都为他高兴,有知青让他买糖请客,老职工则说;“回天津,赶紧娶媳妇吧。”
后来的几天,老缪有点像祥林嫂似的,不时自言自语:“(接收函)今天该到了吧。”还跑到连部或离连队不远的邮局去查看天津来信。
那天下午,连里的会计兼通讯员、上海知青老白去邮局去取当天的第二趟信,老远举着一封天津挂号,一路小跑喊着:“老缪,你的接收函来啦!”在家的人们朝连里四处找,也没见老缪的影儿,有人说,“上南山拉木头去了,一会儿车就能回来。”
顶多一支烟功夫,人们看见那辆浑身嘎嘎响的嘎斯汽车从南山上开过来了,风风火火的车速可不像有载的样儿,车上人老远就喊,音儿都变了:“老缪出事了!”
马副连长钻进车楼子,把出事的老缪揽在怀里,直奔师部医院。后来他回忆说:“这一道儿,眼看着老缪的脑袋一会儿比一会儿大,跟气吹似的,进医院一上心电图,那图线咯噔就打了横啦。”
我们那个南山林场,表层黑土之下,是远古时代的海底流沙,当地盖房用沙子长年敞开尽情地挖,依山形成一个个硕大的沙坑。值春夏之交大地开冻,一个大沙坨突然顺坡倾倒下来,瞬间大伙儿都跳开了,唯独反应迟缓的老缪被击中并恰巧前胸撞在车帮上......
那几天天津知青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大骂老缪:“你个勺子(新疆方言即傻子),该!活该!不让你上班,不让你上,你非得上,就为那一块二毛三(知青日薪),一边暗暗垂泪。
老缪被停在水泥预制厂的一个车间西头,加厚板材的一副棺椁,是我领知青们加班打制的。老缪身着崭新的绿色军装,头戴绿军帽,只是没有红领章红帽徽,这曾是每个兵团战士梦寐以求的戎装。老缪表情安详,好像化过妆,眉间的雀斑不见了,眼角的鱼尾纹也舒展开来。
天热了,老缪身边摆满了雪白的冰块,是我们天津知青下到几十米深的山涧中,用冰镩子一块一块砸下来,一筐一筐提来的。
老缪他爸从天津赶来。像根木桩子似的站在连部,连长让食堂弄了猪肉炖粉条招待,敬他酒,他也喝了。据说老缪他爸只提了一个要求:把儿子带回天津。
我们连往南35公里就是玛纳斯县城,那里有个火葬场,一打听,人家因故停办业务。天眼看要大热,就想出一个土法子,把老缪抬到他出事的南山的山梁上 ,就地架柴火烧;我们几个天津知青每人备了一个长铁钩子,扛上一桶汽油,去送老缪。亲眼看见老缪坐起来好几回。
老缪属蛇,要是活着今年六十三岁,跟他爸回天津那年,才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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