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初,我又一次去上海会见我的上海知青朋友。每次相见,我们都会津津乐道当年的农场生活。是啊,虽然那只是人生短暂的插曲,且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但在我们的情感中,农场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总是那么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永远鲜活。 为了让大家对那段生活有所了解,体味我们心中的酸甜苦辣,这次披露两件老左(极左思想极左人物)干的事儿。 一 玩弄战争 1969年9月末的一个晚上,夜里两点半,我们四排宿舍突然响起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夜半惊魂的响声令我们惊慌失措。门开了,艾连长和巴排长进来,这两位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小巧玲珑,是我们冬田家(八分场的原称)本土培养的高层领导。二位神情严峻地坐下,静静地打量床上的二十几个女青年,片刻,艾连长洪亮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我们接到龙镇农场防空×××号文件,黑河边界中苏已经开战,从现在起进入战争状态,大家马上做好防空参战准备。说完,领导起身离去。顿时,房间里炸开了锅。我当时正患感冒,发烧超过38度,听说战争爆发,手脚发凉,一头扎进被子里,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我的头,睁眼一看,我的小学同班韩姓同学站在面前,这家伙的打扮吓我一跳,本来就矮墩墩的,穿了一件褐色的毛绒大衣,一层层新衣服从领口隐约露出,圆咕隆咚的和棕熊一样一样的。她冲着我喊道:“还不起来,人家都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举目四望,地上到处是抛弃物,有纸张,有布头,有糖纸,有食品包装盒,使人想起敌人逃跑的一些镜头。大家沉着脸,静静的,每个人身边备有一个包袱或袋子。有人仍在挑选着衣物;有人在给父母写信,说已经闻到火药味儿;有一个人蒙着被子,嘤嘤哭泣。 我的心凉到脚后跟,苦啊,上山下乡才二十几天,就碰到战争,我们龙镇农场离黑河中苏边界只有200多公里,真正的前线。韩姓同学催促我:“大家都把白被里扯下来装在包里了,防原子弹辐射啊,选几件好衣服穿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能吃就吃,吃不了的带着”。她帮助我从床下拽出木箱,挑选细软,什么的确良裤子、新农田鞋……看着她手忙脚乱的紧张神情,我的两条腿不停地颤抖,这是我十八岁生涯中第一次知道啥叫腿软。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学时曾在全校大会上发过言,中学时在学校召集的市级现场会上反串过刁德一 ,区、市级乒乓球赛场无数次拼杀,咱脸不变色心不跳,谁怕谁啊?!这次不行了,战争,这可是玩儿命的,我爸说过,他在战场上的感受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胡思乱想着,一不留神,剪刀戳进我的手心,鲜血直流,嗨,还没上战场呢,负伤了。 到卫生所包扎好伤口,回到宿舍。一进门,有人喊我:“抗美,来,签请战书。”定睛一看,是周翻译官。其实这位也不是什么翻译官,她姓周,脸胖胖的,上边尖下边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多少度?谁也没问过,反正镜片一圈一圈像瓶子底。她的这副形象,如果再戴一顶日本军帽,和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就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所以,大家私下称她周翻译官。周翻译官平时蔫蔫的,说话声音比蚊子叫声大不了多少,走路迈小碎步像踩着棉花。这么柔弱的小女子,面对战争,居然激情燃烧,起草请战书,号召大家上前线。我傻愣愣地站着, 她的眼睛透过瓶子底,像两只蠕动着蝌蚪的卵壳,晃晃忽忽地看着我,沉寂片刻,我郑重地回答“我已经受伤了,还是在后方抬担架吧。” 难熬的一夜过去。天亮了,大家没有约定,一路同行去食堂吃饭,我没去,昏昏沉沉地躺在被子里。不久,吃过饭的人们回来,吵吵嚷嚷的。原来,我的这些穿着光鲜丰满的伙伴们一跨进食堂,就引来老青年哄堂大笑。对此,大家非常气愤,七嘴八舌地发牢骚,“少见多怪”、“欺负我们新来的”、“仗都打起来了,起啥哄,不知愁”。忽然,艾连长和巴排长又来了。艾连长垂着眼皮,在火炉边踱步,声音低沉地说:“听说你们准备得很不错啊!”,排长马上接茬儿:“我们把该穿的都穿上了,带上白被单,还……”,“别说了!”,艾连长厉声呵斥,把捧着沉甸甸请战书的周翻译官,吓得站在地中间,进退不得。“排长,你告诉我,为什么把白被单扯下来带着?”,排长仰着头,不服气地侧视着艾连长,答道:“城里人谁都知道,白布单防原子弹辐射,防空知识普及讲的啊。”大概“城里人”这三个字强烈地刺激了艾连长这个“坐地虎”,他卡壳了,憋了半天才说:“走,排好队,看看人家三排怎么做的”。看来形势不妙啊,我把头缩进被窝儿,独守房间。 三排是比我们早下乡的上海女知青,我敬重她们。人家文化水平高,开会发言一套一套的。穿着也讲究,瘦瘦的棉裤桶,衬托出腿部的修长,五颜六色的罩衣宽松地遮住棉袄,显得很飘逸,不像我们东北姑娘,穿得厚厚的,笨笨的,像个球儿。我猜测,面对战争,这么重要这么严肃的时刻,这些高人定有高招儿,不然,领导不会让我们排去观摩。什么高招儿呢?莫非扛着枪拖着炮,不对啊,我们这劳改农场摸不着军火。 观摩的人回来了,神秘地告诉我说:“三排的人非常镇静,每人只带一个黄书包(那年月这玩意很时尚),黄书包里装的是啥?说出来吓死你,——《毛泽东选集》!”我真傻了,《毛泽东选集》能当吃?能当穿?能当子弹?。当时我们不知道,珍宝岛战场也有解放军战士举着毛主席语录往前冲,结果,照样儿被老毛子撂倒了。这些可爱的老Q。 三排的做法太可笑了,我们准备找领导去理论,理由是,三排应该向我们学习,我们厚厚的穿着可以防寒,白被单可以防原子弹袭击,更重要的是我们有请战书,已做好了保卫祖国的思想准备。可是,还没找到领导,消息传来,没有战争,只是演习。 谢天谢地,管他谁是谁非,和平就好,我们可以重新为理想战天斗地,为返城上下求索。 然而,演习结束,事情没完。领导在我们八分场全体员工大会上,宣布了龙镇农场通报,我们四排真的成了典型,反面典型。说我们在演习中贪生怕死。 十七八岁的我们,真的单纯,不,应该说纯净,尤其在那个翻云覆雨的年代。通报会上,我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气,可一离开会场,就把那些黑黑白白尘封至心底,再也不去触及。活得多轻松啊。 大概只有我,40多年过去了,突然心生疑问,当年,三排的上海女知青们知不知道那是一次演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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