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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根，是个普通农民，40多岁。倘若没有那场狂热的''革命''后掀起的那''一片红''浪潮，我原本与他无缘相识。然而，在40多年前的秋日，当我们诸多学子下乡来到这三面环水的H村，在茫茫人海中竟阴差阳错地邂逅相遇，并在同一片黑土上，共同经历了数百个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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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保根，他上身穿着对襟褂子，下着一条旧的“团团裤''（这是当年此地老农民常见的装束）。 黑的衣裤早已褪成了灰暗色，还有多处破洞。中等身材，灰暗凹陷的脸颊、浑浊的双眸、瘦弱佝偻的身子、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看上去一阵不大的风便能吹到。不要看他那副略显猥琐，使人心生测隐的模样。听队里人说，保根如阿 Q 那般，也“先前阔''过。“四清''时，因为他是三代贫农，上面还安排他当过大队“贫协''的什么职务。时过境迁，虽然这个组织早已名存实亡，且他也从没亲手教过我啥农活，但作为从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的对象，他至少是个贫农。因而直到离村当兵为止，我见到他,一直会中规中矩地叫他一声“保根师傅，''而不敢有丝毫的亵渎。
时间长了，从乡亲口中得知：保根这等模样：是常年患“气喘病'' 所致。我在下乡前“临阵磨刀''翻过几本医书，从他微红的双颊、说话时嘶哑的声音、嘴角的白沫等症状揣度，觉得他患的极可能是支气管或结核方面的病。保根的女儿象爸，又瘦又小。而妻子人很胖，有点五大三粗的样子， 她的体态，与父女俩,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由于她嘴上还不饶人，因此人们在背后称其为“母夜叉'',。
由于保根身体不好，队上一直给予关照，几乎从不安排干重的农活。不要说罱河泥、挑粪担这类重体力劳动，就连用铁钯锄头翻地的活，他也吃不消。秋收冬种时，让他撒一下麦子、油菜籽，播播种、搓搓稻草绳；春播夏收时节，让他撒撒稻种、管管秧田；麦子稻子抽穗朗花后，他会手持竹竿，站在村边那几块鸡鸭、白狗（鹅）最容易进入来“搞浆''偷食的田边，保卫即将丰收的稻麦不受牲畜们的糟塌。 ......
因为贫病交加，保根家门可罗雀。也许怕染上保根的病,也或许是势利.几乎断了所有亲戚.队内也无知交。当年我的师父是大队支书,农村乡亲逢有红白喜事，常会有人上门请他去吃“十碗头''。虽然师父家人多劳力少，历年都是“倒挂户''。但他总是在婉言谢绝吃请后，极力推荐让他们去请贫病中的保根。还说：如果不请他,至少给他拿些酒菜过去。人们有否真去请他，我无从知晓。但保根对我师父出自内心的感恩.却是我亲眼所见。
当年我们小队的收入，在全村首屈一指，每个十折劳力每天约八九毛钱。加上队里照顾，保根除了无钱看病营养，一家人粗菜淡饭也能勉强度日。当然，在“多劳多得、,按劳取酬''的当年，面对“上船能摇、落船能挑''的强劳力，,队里尽管照顾，他的工分比起“十折头''（每天10个工分），无疑还差了一大截。大约与我们这些和老农干同样农活的知青，相差无几。那年冬天，队里评工分。按照条件，自报公议后，队长队委与我们同龄的几个儿子，都评成了十折。保根心里大概心中觉得憋屈，又不敢明里提出，便“指桑骂槐''般地拿我们几个知青说事（也许他下意识里觉得将自己工分，与来接受“改造''者并列，对他这个当年的大队“贫协''是一种羞辱吧）。于是，在人前身后，那白沫充塞的嘴角上，常常有意无意地嘟囔不休。更有甚者，他老婆这盏“灯''也不太省油，干脆在田畈指名道姓地胡说。有些青年农民，本来对队上对他的照顾就有气。见到保根夫妇这副样子，便指着保根的脸说：你占了便宜，揩了队的油,还不知足，实在太没良心。 你这种人，不要说评十折，也不要说不能与知青相比，, 就连三折头的小孩工分都不值。你不服，可以马上比试比试！...... 羸弱的保根顿时熄了火，不再大声嚷嚷。 只是如同阿Q般悻悻的自嘲 ：是的，爷爷我是吃堂众的，是个白吃饭！......
一次天下雪，,出不了畈。队里社员集中在小队间，边说边聊地搓稻草绳。大概显得空闲，有二三个青年农民又拿保根说事，将他当成“花彩瓶''似的取乐。岁月流逝，这具体怎么引起的话忘了，大概是又说他沾了队里的光吧。想不到平日里在家中与队里忍气吞声，十分低调的保根，竟一下火起。他那干瘪而又布满白沫口涎的嘴上，急不择言，竟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毛主席讲过，你们压迫贫农，就是压迫革命''（记背过这段选自红宝书<<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上的语录，准确的文字好象是“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 ）！保根语出惊人，几位青年顿时跳了起来说：“好象全村只有你一个是贫农，我们都是地主一样''？！''只有像你这样揩我们全队贫下中农油， 剥削大伙的人 ，才是真正的地主''！宝根的嗓门当即也大了起来。双方推推搡搡，准备动手时，“天话''队长一顿临头臭骂，大伙很快便不再吱声。
在尔后的日子里，保根沉闷了许多。队长依然安排他干力所能及的轻活，工分既不减也没增，大家似乎早就忘了小队间那场风波。后来，因搞报道，常去公社办事。在途经壶洋江队田头，会看见保根如英雄般地在田头岸边“巡视''，保卫即将成熟的稻麦等。我会按例叫他一声，叮嘱他保重身体。他也有礼貌地道声：谢谢。 望着穿着破棉袄， 颤巍巍挥舞着竹杆，正驱赶觊觎稻田的鸡鸭的背影，和耳内逐渐远去那“喔'嘘 --- 喔嘘''声，我内心会油然冒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不久，我应征去了部队,有关保根的信息断了线。数年后，从部队请假回家探亲，抽空去了一趟下乡的 H 村，看望自已的农民师父。在交谈中，竟意外获悉了一个噩耗 ：保根家着了“火''（可能系雷击所致）。他五大三粗的内人“母夜叉"，与已定了亲的女儿均被烧死，房屋与少得可怜的财物也化为灰烬。而羸弱的保根，居然奇迹般地从火魔中死里逃生，成了集体供养的“五保户''。妻亡女夭，保根的“根''终究没能保住，于是精神也明显地愰忽了。 ....... 命运竟如此诡异、如此不公，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若干年后, 老病的保根，终于也随妻女西归。 如今，每当空闲之回忆往事，当年大队公社相处过的鲜活影子，便会浮上脑际。这其中，不乏有逝去的师父、曾朝夕相处战友、公社的老领导。当然，也包括“弱势群体''的保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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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6 16: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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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6 20: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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