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滨海市向东六七十里,就是绵延起伏的群山,群山中有一个叫菊花岭的大岭,大岭下有一片狭长平坦的沟谷,沟谷里有一个二三百户人家的村落,村落叫菊岭大队。村西头有所四合院,占地七八亩地儿,屋子坐北朝南,石头墙基,青砖土坯房身,黑瓦房盖儿。当年这是地主陶二癞子的豪宅,土改时是工作队驻地,后来成了菊岭大队部,再后来成了青年点。
一九七四年八月八日,这院又迎来一批知青。土坯房身抹上了白灰皮,写上鲜红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反击右倾翻案风,捍卫上山下乡的伟大成果!”刚油漆过的门窗虽然难掩陈旧与沧桑的气息,但崭新的蓝色还是增添了不少活气。四合院大门洞上悬挂着红色横幅:“热烈欢迎滨海厂社挂钩单位【注一】知青到菊岭扎根落户”。人们拥堵在门前,锣鼓声、口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
两辆深绿色的大解放缓缓地停到院门洞口儿,四五十位满脸孩子气的年轻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一下子就被老知青和山里人围上了,他们拉手说笑,然后搬行李提包裹。
刘乐声的柳条包和行李从车上卸到地上,被撂在一边,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来搭把手的。他看到人家你帮我我帮你的往屋里搬东西,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柳条包上,拿着军帽扇风驱热,脑门上的汗珠直往下掉。修剪齐刷的分发油亮亮地泛光,白净宽阔的前额上镶嵌着浓黑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清高、自傲、抱怨的神情,黄色的人字呢老式军装搭在肩膀头上,露出时髦的崭新的海魂衫,张扬着与众不同的神气。
这批下乡知青是菊花岭厂社挂钩单位滨海市煤炭石油公司的家属子女,他一个都不认识。他父母都是西安音乐学院的教授,文革一开始就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渭水县被监督改造,刘乐声不得不回到东北滨海市,和从政协退休的外祖父生活在一起,政协下乡知青就他一个人,就被插到煤油公司下乡知青班里,来到了菊花岭。
突然,他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喂,你好!”
刘乐声转过头来。咦?这不是公司下乡知青学习班班长李红革吗?支楞着两只齐肩短辫,脸型倒着大鸭梨似的,脸上部凹陷着灼灼逼人、激情四射的杏核眼,脸下部略显长的一双薄嘴。白短衫掖进绿军裤里,扎一条带五星扣的人造革皮带,身子紧绷绷的,鼓登登的,好像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力量随时要挣脱出来似的。没等刘乐声张嘴,她就说:“我来带你去住处。”
“谢谢!”刘乐声急忙站起来说。
李红革弯腰抓起柳条包的提勾。
“你扶一下就行,我自己能抱走。”刘乐声伸开两臂抓住柳条包两侧提勾,忙不迭地说。
“看不出你还真有点革命干劲。”李红革扬起脸来说。
刘乐声俯身靠上柳条包,咬紧牙,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柳条包纹丝不动。包里管松香就装了好几斤,还有书和杂七杂八的东西。
“就你那身板,别逞能了。看我是女的,怕给你丢脸吧?”
刘乐声脸一红,松手直腰,瞥一眼她没说话,两手拽起一侧提勾,一下下挪动脚步。
“横走!横走!”李红革急不可耐地喊道:“咋那么笨呢?直走不撞腿啊?”
刘乐声卯足劲儿才横了过来,汗流满面,呼哧带喘地将包抬到门前,本想停下喘口气,又怕李红革耻笑他,就头也不抬,使劲往里拽柳条包儿。“砰”的一声,脑袋撞在门框上,眼冒金花,前额火噜噜地疼,手一下撒开了,沉重的柳条包像一砣水泥块子砸在地上,李红革跳起来,才没有砸到脚面上。
屋里立即传出幸灾乐祸的哈哈声。
李红革也咯咯笑个不停,两片嘴唇极快地张合:“你一个大个子,也不看看多高的门框,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走到资本主义道上了。吃苦头了吧?”
满嘴口号,真烦人!有什么好笑的?他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咬咬牙,拽起提勾。
“喂!屋里有活人吧?”李红革朝屋里喊。
“哟,这不是李大班长吗?学雷锋帮残疾人呢。”王有财搭腔说。
李红革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少废话,帮把手。”
壮得跟头牛似的王有财猫腰一使劲将柳条包抱进屋,操起茶缸到水缸舀水灌肚了,嘴丫子还滴答水也不擦,打量着刘乐声道:“瞅你人高马大的,原来是一根空心大葱白啊,糠瓤子【注2】!”
“哈哈,大葱白这名字好记!”倒在炕上翘着二郎腿,一头自来卷发的知青添油加醋地说。
刘乐声——大葱白的外号就打这来的。他气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恨不得给王有财一拳,再一脚踢翻炕上的卷毛。我在滨海101中好歹是赫赫有名的音乐天才,高知家庭!你们是什么?只不过是臭拉煤车的后代!竟然埋汰我?刘乐声冷冷地对视着卷毛瘦长的马脸上那双滴溜溜转的的小眼睛几秒钟,骨子里的那种傲慢又重新回到他脸上。
卷毛一时哑语。
李红革红唇轻启皓齿开:“范大哥帮个忙呗!”
卷毛叫范志强,是个既聪明又机灵的人。李红革父亲是警备区的团政委,是滨海市商业局支左的军代表、革委会主任,挂钩单位煤油公司的顶头上司。她爸说一句话,公司和大队那还不是乱颤啊!老话说:好汉长在腿上,好女长在嘴上。这娘们那片嘴巴“金不换”,没准哪天爬上去了,选调、当兵、升学她一句话顶我干好几年的!可不能得罪了这位姑奶奶。他乖乖地下了地儿,小眼睛充满着笑意说:“红革说话,我没说的,有啥活吱声,我来。”
刘乐声环视了整个房间:屋子也就十平方吧,窗户很小,光线才搭上炕沿儿。没有吊棚,木梁上是高粱把儿,年代久了黑黢黢的,墙面新抹的黄泥,有的地方还有水印儿,地上不知道何年何月铺的青砖,有的地方都露出土茬了。
卷毛找了几块砖和土坯,在门口水缸边上的空地儿,紧挨着炕沿,
搭了一面小墙,另一头借炕沿,王有财一猫腰抱起柳条包放上了。
刘乐声连连道谢。
“我们可不是冲你啊,告诉你是冲班长的面子。”卷毛扔一句。
刘乐声出去抱回行李,扔到炕上挨自己柳条包的地方,爬上炕席把行李卷往前推。这才发现尽炕头还躺着一个人,他手里举着一本脏兮兮皱巴巴的书,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这小子一张瘪瘪脸,黄不拉几的像把锈蚀的瓦刀阴森森的,就像谁欠他钱不还似的;一双蚂蚱眼睛里冷冷的,让人琢磨不透。刘乐声朝他礼貌地笑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他看清了他手里那本书,原来是一本《三国演义》。俗话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这小子不简单啊!
李红革抿抿前额汗津津的流海,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大伙说:“我介绍一下,新来的刘乐声,这位是王有财,那位范志强,躺的叫赵国庆。我说赵国庆怎么一点革命朝气也没有啊?大白天地还躺着啊?”
“休息时间,你管得着吗?”赵国庆眼皮都没瞭一下李红革说。
“切!”李红革瞪了赵国庆一眼,说:“你还真的听不出好赖话,算我没说。倒着吧。”
“军师累了。”卷毛打圆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