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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动过画笔，突然重拾旧事倍感新鲜，笔动的少，想法却颇多。我总是刻意把自己的想法融进图画里，却又没有办法形成生动的画面。讲真的，初到农村时尽管与我期望的相距太远，但给我的感觉还是好新鲜。几十年后都常常梦见盖着茅草的知青点，它像一个家，虽然同学之间也尽是矛盾、争锋，却比家有朝气，如同一个集体，却又多一分亲切，实实在在一个小社会。同学聚会，单位的同事聊天，说到一生哪段最难忘，我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我的知青生活。天真、烂漫，烦恼、忧愁每天像影子一样尾随着我们，而我们却甘苦随遇而安，荣辱置之度外。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我不恋我的家，因为那个时候家已不成为家，支离破碎的没有温暖没有安全感。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中，离我下乡只有一个星期，行前最后去看看我母亲。母亲很无奈也很伤感，双手握住我的手一直沉默着，我起身告别时，母亲哽咽着拿出两个黑色软皮本子，封皮上有压凸的图案，母亲把两个本子一上一下拼在一起，是一幅怒放的菊花。母亲说：“这本子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我把它切开了，我们一人拿一半，留个念想吧。”离别真的很难，我不想在行使专政的那些人面前表露我的伤心，铁青着脸走出了学习班的接待室。母亲叫住了我，她说要我写信给姐姐，让她回来帮我清理行李，我转身，真正的心像黄连面带笑，朝母亲摇动手中的半个黑皮本子，请她放心。 下乡的先天下午，我把家中剩下来的菜都收拢来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按照以往家中吃饭的习惯，给父母哥哥姐姐的位子上摆好筷子汤勺，盛上满满一碗米饭，又跑到街边的小店里买了二两散装葡萄酒，幻想着全家又有一次愉快的晚餐。差不多七点了，还不见姐姐回来，我估计她肯定是没有收到我的信。相见容易别时难，我本来是不想叫姐姐回来的，每次看到亲人之间告别都如同得了一场大病，久久不能平息内心深处的伤感。可是母亲有交代，若是有悖她的意愿，只会让她更难过。八点过了，自己斟上一杯酒，坐在桌旁开始喝起来。五角钱一斤的散装葡萄酒喝在嘴里，感觉是在医院里喝淡淡的糖开水，酒精味好浓，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吊在桌子上的电灯映出的影子在陪伴我。 几口酒下肚，顿时觉得脑子里热烘烘的，身子轻飘飘的，看着杯盘碟盏周围是那样的冷清，以往大家庭的热闹景象荡然无存，就连留在这里最后成员的我明天也将永远地离开这个熟悉的家，从来没有过的依恋涌上心头。 这个家，陪伴、呵护我度过了十多年。每天早上看着一家子急急忙忙离开，黄昏时候全家人又从从容容地回来，每个人把高兴和幸福带回家来，与大家分享，也把人世间的烦恼带进来在这里化解。餐桌是全家人集聚的中心，在这里，倾注着温情的母爱，感受着父辈的教诲，融合着兄弟姊妹的情谊。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家就变得冷清了，尤其是半夜三更闯进来抄家的人，更使这个家蒙上了一层阴影，看着它，心里总有着一种凄凉的味道，但不管怎样，它还是一个家，是我身心安顿的地方、是我对明天抱有幻想的去处，离散了的家庭成员会想尽办法把他们的信息传到这里，而我也会像一个尽职的值班员一样，把这些信息分送给家里的每个成员。可是，这个家明天将不复存在，我开始后悔不该赌气这么快就报名下农村，为什么不搞个病留的证明呢？以后父母那里谁去看望呢？看着摆在墙角的简单行李，一下子觉得没有了主张，我感到迷惘、害怕。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我是这样的孤单，一股怨气随着胃里的劣质葡萄酒在膨胀，我呼地站起身一脚踢翻摆在前面的椅子，双手伏身桌子上，从左到右，将一桌子菜全部扫到了地板上，那些蓝花碗碟顿时成了碎片。我朝着一只摔成两半的饭碗飞去一脚，碗像足球撞到墙上，裂成几块又弹回来，一块碎瓷片划破了我的手背，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背流淌下来。对着挂在墙上父母亲的照片，我说：“对不起了，我把你们最喜欢的青花瓷都打碎了，反正以后我们都用不着。”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可是，就是没有让它们流下来。 “小弟，你怎么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里的姐姐吃惊地问。 “姐，你还是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面对突然回来的姐姐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滚了出来。 “车子开到半道，司机罢工了，我也真怕赶不上送你，和司机讲尽了好话，可就是不顶用。”看着满地的饭菜和碎瓷片，还有正在流血的手背，姐姐在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包药棉和纱布，忙着给我消毒搽药，看着我挂着泪水的笑脸，当姐姐的伤心地哭了。泪水掉在我的手背上砸成几瓣，像初秋零星的雨点，温温的，又跌落到地板上渗进被我们一家人踩旧了的地板里，两人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 姐姐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对我说：“我做点饭给你吃吧。”“我吃过了，我还喝了酒。姐，你还没有吃吧？哎呀，菜都没有了，碗也没有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姐姐揭开锅盖看了看，米饭还是不少，“没菜不要紧，我做点小时候我们常吃的酱油拌饭，好久没吃过了，我真还想吃哩。”说着，姐姐把米饭炒热，盛到猪油罐子里用筷子拌了起来。看着姐姐的背影，觉得她就像当年的母亲。姐姐把拌好的饭放在我们之间，笑着对我说：“小弟，就对着罐子吃吧。好香。”她把头凑近锅猪油罐子闻了闻。 姐弟两用一只破调羹轮流吃着儿时的美食，一边聊着。 “你去看了爸爸妈妈没有？” “去了。” “他们好吗？” “妈妈还好，只是爸爸那里还是不让见。” “明天要走了，心里不好受吧。”姐姐低头望着地板说。 “也没什么，”我指着打破了的碗碟说：“这些瓷器是妈妈最喜欢的，我担心我走后家里没人，被别人偷走，干脆打破算了。隔壁陈司机家的儿子仗着他爹进了革委会，老在我们房子周围转，嘴里还尽说些难听的话，我实在忍无可忍，前天我把他按在楼梯间，揍了他一顿，这两天他老实多了。” “你别乱来，小心这兔崽子告诉他爹，又来整我爸妈。” “量他不敢！揍他的那天，我对他说，老子马上就要下农村了，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你他娘的敢告诉你爹来整我爸妈，我一知道消息就拿着镰刀回来阉了你，再放火烧了你家，他脸都吓白了。” “小弟，你这一走，不是一天两天能回来，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不就几件换洗衣服，早就收拾好了。”我指着放在墙角的行李和油画箱。 “不行，我要再看看，你一人去那么远，我不放心。” “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去，大家都要去嘛。” “我每年都有探亲假，休假就来看你，帮你洗衣做饭吃。” “不，有时间不要到我那里去，你还是多去看看爸爸妈妈吧，没有我们的消息，他们会活不下去的。姐，我们这个家不能散。” 姐姐深情地说：“小弟，你长大了，你记得吗，难怪那时妈妈老是说你能干，说我笨。” “哎呀，姐，看你说的，谁不知道那是妈妈为鼓励我而使的计谋啊。”我们都笑了。 姐姐抓起我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盒子，放在我的手心，“等车时，在小卖部看了好久，买了这个送你，你已是堂堂男子汉了，要学着收拾。下到乡里，可不能自暴自弃，爸爸说得好，人在世上，总得有门本事才行，油画箱带去好，想家就画几笔。”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双面剃须刀。我把它装好走到镜子前，对姐姐说：“我现在就来收拾，明天漂漂亮亮精精神神下农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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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3 14: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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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4 08:1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