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欸咿呀未

    从历史的角度去看，知识青年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它并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但它牵涉到的层面、跨越的时空、产生的后遗症是巨大的，是史无前例的真实事件。今后还会不会出现，我不敢预测，因为我们的国家实在太大，人又太多。三年的自然灾害加上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使进入到六十年代末期的农村仍然处在饥饿的状态中，本就匮乏的资源怎能让正在长身体的城里伢妹子来分享？而从城市里下到农村的知识青年们，一无生活经验又无生存技能，除了幼稚的革命激情外，真正一无所有。当我们下乡的指标粮食糊里糊涂吃完后，生存立刻成了头等大事，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充分显示了知识青年的智慧和水平。
有的人选择了逃亡，冒着被清查非城镇户籍人口的风险逃回城里或躲避在不怕死的亲友家提心吊胆过日子。
有的采取消极的态度，病退回了城，病退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疑难杂症，或是丧失自理能力或是病情有较大的传染性，医院不会给你出具回城证明。可是，知青的创造性超越了当时的科技水平，知青的遭遇也更容易博得医生的同情，谁家没有儿女？又有几个家庭没有知青？
隔壁队有两个同学也是一对情侣，女的长得和《红灯记》里的铁梅一样，队上的人都喜欢她，尤其是男的，献殷勤的有，骚扰的就更多，男同学非常恼火。有天晚上，他俩到我们队来玩，聊着聊着就讲到了民风民俗，男同学咬牙切齿地说：“肚子饿都可以克服，但她，”他指指坐在一旁的女朋友，“她不能被侮辱。”“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长得像铁梅。”我说。男同学叹口气：“你就别拿我们开心了，我想好了，走，我们必须离开这个恶龊的地方。”我问：“你怎么走，能走脱吗？”女同学在一旁忧郁地说：“我们办病退。”“什么？办病退？”我真想笑，“你们两个铁砣一样壮实，做梦吧。”男同学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有办法。”
    两个月后，男同学一个人回到队上，口袋里装着两份回城户口迁移证，他真的办到了。走的时候，他把带不回去的锅碗瓢盆都送给了我，又不好意思的对我说：“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多余的，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你也搞个病退算了。”算了？讲得喝蛋汤一样。男同学把我拉到菜园里，悄声说：“我教你个办法，回不去我就是你的儿子，只是这法子只能用一两次，多了就会醒门子。”我不信，“有这么灵？”男同学拿出诊断证明，一张是他的，高血压症，舒张压100，收缩压180。他朋友的就更加吓人，开放型肺结核，右肺有2.5X2.3cm的空洞。怎么样？他得意地收起诊断书放进内衣口袋里。“厉害。”我给他打了个拱手。“其实再简单不过。”他做了个鬼脸，讲起了体检那帮经。
    “她胆小，我说那就让我先去试运气。体检那天我起得很早，空肚子吃了六粒麻黄素，这药还真灵，一个多钟点后只觉得头昏眼花，医生问哪里不舒服，我指指脑壳，好久才说，头晕，我没骗医生，那个时候我真的晕。医生说量个血压吧。真要检查了，我心里咚咚直蹦，尽管心里真有些难受，我还是记住了师傅的指点，医生在捏压橡皮球往手臂上压气时，我憋住呼吸，一双脚的十个趾头使劲抠在两只鞋内，大约是几方面的配合吧，血压一下子飙升到100——180。 医生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高？家里有高血压病史吗？我说父母都有，爷爷也是血压高中风死的。医生严肃起来，说休息一下再量量看，一连看了三次，都在100——180上下，医生开了张处方说，回去吃点药，明天再来检查。我猜开的是降压药，当然不会吃，我还是吃我的升压药。连着三天，血压只升不降，医生说：“住院吧，很危险的。”我讲：“不行啊，我是知青，请假回来的，队上还在催我回去双抢呢，再说我一个农民，哪来的钱住院？”医生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来回擦着，良久，他说：“我给你开个证明，去办个病退回城吧。”
    我捅了面前的铁坨一拳，“你可以去演电影。”他乐呵呵地大笑，“我不行，她做得比我还像那么回事。”他又把诊断书掏出来在手上甩着，“肺穿孔，这个真不容易办，高难度。为了帮她找个由头费了我好多的心思，还是我师傅拿的主意。女人就是优柔寡断，在家演练了好多次，为了更像真的，她连着几个晚上不盖被子，冻得咳嗽流鼻涕，真还有点肺病的意思。可是走到医院门口就吓住了，好歹把她哄进去，已是铁青的脸，浑身发抖，不过这样显得更自然，比我们排练的效果好出十倍还要多。老医生问怎么啦？她便不停地咳嗽，脸都蹩红。我在旁边说，她胸口痛，咳了差不多五十天，也不见好，白天还过得去，晚上就更利害了，又咳还盗汗，吐出来的痰浓浓的好像还带一点血丝丝。老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X光检验单边填边问家里有没有人是肺结核？她用手捂住嘴，低声说爸爸是开放型三期。医生哦了一声，像是有了定论，说照个片子吧。我赶紧躲进厕所把早在家里就剪碎的牙膏皮小心地按在一张伤湿止痛膏上，在她进照片室前贴到了她的背上，为了让她有自信，我在她胳肢窝里挠了挠，悄悄说，不怕。她还是好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后来呢？”我问。同学把手里的诊断书在空中甩得哗哗响，“还有什么后来？这就是后来呀。”我说你师父真利害，同学尴尬一笑，用三个指头搓了搓，主要是这个利害。谁说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病退毕竟是少数，一些对前途丧失了信心的人则委屈地成为了乡村干部、殷实人家的儿媳或是倒插门的女婿，虽然是落了魄的人，但毕竟是吃国家粮长大的，乡下人自然为结了门城里亲戚而在当地显得有些洋气。
更多的人成为了宿命论者，放任自己是当时我们的首选，因为放任，我们变得迷茫，因为迷茫，我们变得无谓，因为无谓，我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们不是强盗，但因为饥饿常常也会起盗心。

龙行天下

知青不愿在乡下，
想方设法要回家，
制造假病搞回城，
居然越有成功啦。

寒秋

下乡知青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