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2 08:48 编辑
我画不下去了,伤感的回忆像短路的电流,把我从送走男恋爱的思绪里带回到现实中来。我突然觉得胃痛,看看墙上的钟已是五点十二分了,难怪,今天我还没吃饭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几粒蚕豆,一边嚼着一边在厨房里翻了好一阵,发现有如下东西:锅子里有烧成了焦黄焦黄锅巴的大半碗剩饭,碗柜里有没吃完的带汤白菜,泡菜瓶子里还有两条浸黄瓜。浸黄瓜是我在农村学的手艺,妇女队长看我们经常没有菜吃,就把这手艺教给了我,不光浸黄瓜,萝卜皮白菜梗青辣椒包菜叶子都可以泡在里面,说是实在要吃冇菜饭时,随便夹两条出来还是可以应急的。成家后,我想让生活丰富一些,就做了个泡菜坛子,可是我爱人不喜欢,每次我揭开坛子盖,她就会说好好一个城里人才当了几年知青怎么就染上那么多的乡气呢?这我不怪她,都是因为我没有兑现冲动时我模糊的承若造成的后果,很多事情你没有过体验或者事情不触及到你的心灵你是不会在意的,一旦刻骨铭心就会成为包袱让你就会永志难忘。 我把锅子放到火炉上,再将白菜连汤带水倒在饭上,放了一把干辣椒,又加了点盐,在炉灶上加热。从泡菜坛子里夹出最后两条酸黄瓜,酸黄瓜从乡下迁移城市,就改变了身份,好比上了个城里户口身价也高了许多,在一些大场合甚至能和人参高丽参一样附庸风雅。猪牛鸡鸭海鲜王八吃多了,来一条酸黄瓜,心里就一个爽,五粮液、茅台人头马喝多了,来一条酸黄瓜,脑子里就一个醒。但我这个时候把它当做送饭菜嚼下去,也只会有一个字,那就是“剐”,它会把我肚子里本就不厚实的油水剐得干干净净,我顾不了这些,眼下只能餐管餐顿管顿了。一股酸沤味在揭开泡菜坛子的一瞬间便弥漫在窄小的厨房里,我抓着两条黄瓜走到画架前,客厅里也就流动着酸沤味,气味就是怪,我也没煽动,它却能到处飘移,后来我睡觉时,被子里都有那种怪怪的味道,不过那味道和臭豆腐一样,闻起来是臭,比放的屁还臭,可吃在嘴里味道却是好极了,特别下饭。 差不多六点了,天色暗了下来,画油画的人光线不好是不会动笔的,听老师讲过,说是会使画面光线、色调不统一什么的,专家那样讲肯定是有他一定的道理,不过事情都不一定那样绝对,我在农村时就常常点着煤油灯画上几笔,乡里人看了都讲我画得好。为着我的业余爱好我还是得到过一些实在的,要不为什么我会老惦记着这件事? 收完晚稻后的一天,我和几个社员一起在田里磨洋工,突然传来几声铳响,一个社员告诉我,“这下好了,你可以两三天不做饭。”我问为什么。他说“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林婆婆死了,要开几天流水席哩。” 收工路过林婆婆家,屋前的禾场上坐着的、站着的嫂子、大娘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哈哈大笑,孩子们在燃放过的爆竹纸屑里扒着翻着,仔细地寻找没有引爆的鞭炮。男人们就不太吱声,他们来来回回搬来各种木料、草席忙着搭灵堂。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王屠夫趴开两条肉哆哆的腿,半躺在靠椅上悠闲地抽着纸烟,一口好大的锅支在禾场边上,柴火烧得好旺,火苗都窜到半空去了,一只肥猪四脚朝天倒在热气腾腾的炉灶旁,颈子上的刀口还在冒着血红的气泡,一鼓一鼓的,好象猪肚子里面躲了个人在朝外吹气。乡里难得有事,白喜事也是喜呀,好热闹,像过年一样,我又想起了今天学会的新词汇,“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我好高兴,明天有肉吃。 张超群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一进门就说:“好消息,明天不出工。还有更好的消息,明天不要做饭。还有更更好的好消息,明天有肉吃,林婆婆家里杀了好大一只肥猪,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乡里人的规矩。”我说早就知道了。他说;“妈妈的,早知道有这好事,多死点人才好……”砰,砰,又是几声四眼铳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我说:“少讲缺德话,当心遭雷打。”张超群往地上一坐,“反正都要死的,怕什么,好大一个卵事,老子饭甑都没有,死了没有饭把他们吃,看他们还不把老子埋了。” 正聊着,队长来了,林婆婆是队长的亲姨妈,同来的还有林婆婆的大崽,我还没来得急起身招呼,他们一进门就双双跪在了我面前。从来没有人给我下过跪,一个黑五类知识青年,狗屎都不如,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来求我办件什么事。不待我拉扯,队长自己站了起来,非常恭敬地递给我一支纸烟,林婆婆的大崽又忙着帮我点上火,说实话,我已经晕了,这样的待遇哪是接受再教育的人能享用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队长,有话你请讲,千万不要这样……这样的客气。”队长开口了:“请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我们全家,不、不,我代表全队谢谢你。”队长越是客气,我越是不好受用,忙说:“快莫这样讲了,有事你尽管吩咐我照办就是。”队长说:“今天林婆婆过世了,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是要开个追悼大会的,你知道我们都是乡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现在人死了,相片都没有一张,所以无论如何要劳你的驾,出动你了,请你帮忙画张相挂在灵堂里。”说罢两人又跪了下来。 哎呀,你就别讲我当时有多激动,我一下子觉得我好有本事,要不队长怎么会跪着来求我。心里是这样想,但是我还是没有忘乎所以,赶紧把队长和林婆婆的崽拉起来,“好说,好说,我画就是,这事队长你指派就行了。” 收拾好画夹,找了支碳笔,又在灶膛扒出几块没烧透的柴炭,尤其把放大用的九宫格从画夹里拿出来看了两遍,生怕遗漏。我像做上门工夫的人,跟着队长出了门。张超群站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看着我走出去,才点头哈腰地说:“好走,好走。”看得出他的话有一半是对我说的,妈妈的,他在老子家喊我好走,神经了吧,一副汉奸样。 我很少背着画夹出门,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画画的料,少丢人现眼的好。平时我都是凭兴趣画了玩,没上过正板,队上派我写标语,那和画画还是有区别,今天算是来真的了,心里像七八根棍棍在打鼓,真想林婆婆突然活过来,好帮我解这个围,我情愿明天不吃肉。队长和林婆婆的崽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我知道已经没有退路,心里慢慢静了下来,我琢磨着,把格子打准些,照格子放大,多少总会有点像。 到得林婆婆家,又是一番景象,我下岗前公司曾请了一位经济学专家来讲课,那欢迎的场面根本不及当年林婆婆家的做派。走近灵堂,队长赶到我前面,朝围在禾场上原本就熟悉的人吆喝“让开,让开,画相的师傅来了,让开点。”只差手中没举个“回避、肃静”的牌牌。人群中闪开了一条道,林婆婆家几个儿孙跪拜相迎,旁的亲属抢着给我递烟,几脚路的工夫我接到六七支纸烟。我没有和乡里人一样把收到的烟卷夹在耳朵上,而是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烟卷放进口袋里,看架势,我是林婆婆家最重要的客人了,专家级的,享受生产队专家级的待遇。 队长直接把我带进了灵堂,林婆婆的儿媳马上搬来了一把凳子,一双乌黑的手在凳面上草草抹了两把,请我就坐。灵堂里空荡荡的,供桌上摆了几种瓜果菜蔬,几个装满了米的瓷杯子插着正在燃烧的香烛,像干牛粪搓成的柱香冒着黄烟,既刺眼又呛人,暗红的蜡烛时不时发出哔啵声,总个屋里不闻哭泣声,唯有蜡烛在默默地掉下一滴滴血红的泪。桌子角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熏黑了的灯罩半明半暗,灵堂里混混沌沌。供桌前停放了一副油漆得乌黑发亮的棺木,两个壮汉麻利揭开了棺材盖,里面躺着一个干瘪的老人,一片片鱼鳞一样的黄纸盖满了全身,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我觉得奇怪,难道乡里人也知道画照片还要对对真人才会生动,逼真?我赶紧转身对林婆婆的崽说:“看看就行了,快点把照片拿来,抓紧时间画,莫耽误了工。”队长说话了:“哪里有照片噢,我们乡里人作孽,林婆婆一辈子都冒出过门。”我纳闷了,“那怎么画?”队长指着棺材,“对着她画就是了,他们不是讲你经常对着物件画画吗?林婆婆现在睡在棺材里动都不动,你就当她是瓶瓶罐罐,也不要太讲究,像那么回事就行。” 我的个娘呀,要是我年龄再大点,绝对会脑充血中风,对着死人写生,我不仅没画过,连听都没听说过。平时我是画过一些什么瓶子呐、罐子的,把它们画得胖一点瘦一点、高一点矮一点都无所谓,是个东西就行。可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人啊,而且还是一个死人,那还不会心里发毛把我也吓个半死?我听说北边公社也有个喜欢画画的知青,手艺特好,专门给农民画炭精像,对着真人也画,能换饭吃。画照片时,他肯定用九宫格放大,基本上不会走样,对真人作画难度要大些,可是亏他想得出,他用铁丝做了个九宫格,再像眼镜一样装上两个脚架,将九宫格戴在被画人的头上,活生生的脸就被分成了好多个等份,描出来果然走样不多。我听说后也做了个铁丝九宫格,只是还没装脚架,就算装好了架子,也不能把它戴到林婆婆脸上呀。 队长硬要我坐在棺材旁,我怕他又跪下,只好勉强坐了,刚一落坐,林婆婆的媳妇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走了过来,她飚着口水说:“请知青师傅先趁热吃了再画。”荷包蛋好香,是那样的醇和诱人,把灵堂里浑浊的香烛味压了下去。我看了看碗里,两个真像绣花荷包一样的鸡蛋漂在汤水中,像两个活物在颤抖,猪油花子如同一颗颗珍珠浮在汤水上滚动,绝对是碗好东西。要在平时,我立马会狼吞虎咽下去,可是,坐在棺材边,对着一个死人,没有钟馗的胆哪个敢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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