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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京那年的春节》 ---以此悼念已逝去的邻村北京知青王英大哥
那是一个非常冷、非常冷的冬天,1968年12月26日我们从北京上火车,第二天早上,我们到达了山西的忻县专区,下了火车后按照名单,坐着标着1号、2号、3号的军用大卡车,开往忻县地区的岚县。下了那辆敞篷的军用大卡车后,我就迈着毫不听使唤的两只脚下了车,我的双脚刚上车,就早已经冻得没有任何知觉了,我的眼泪刷、刷的,不知不觉的往下流,本来不想叫别的同学们看见我的眼泪,但是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同来的知青同学赶快打来热水,帮助我烫脚,谁知越烫越难受,像有刀子挖我的心脏一样闹的慌,估计是没有了知觉,在遇上热水,脚丫子接受不了吧,心里翻腾就不知不觉的流眼泪。从那个时候开始起,我的插队生活就在这里开始艰难的历程了。在县里党校休息了一天,次日我们就坐上村里接我们,一个村干部的小毛驴车,一路上磕磕碰碰、颠颠簸簸的走了60里的土山路,来到了我们插队的那个小山村里,一个在荒山僻岭的小山村、正面是面对黑碴子山,背面是靠着黄土坡、村前一条清澈的小河的山村插队,那是一个非常闭塞、荒凉、落后的小山村,离县城有60多里土路,几乎到了岚县的边缘,是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贫困村子,听老乡们说那黑碴子山上,解放前曾经有一架飞机失事后,撞到了山头上,问了小学校文邹邹的老师后,他说是杨虎城将军一家飞机出事的那座山。本想上去找找飞机残劾,可老乡们说,他们的祖辈当时也想上去找找来着,可是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座大山,我们远远望去,黑黝黝、阴森森的一座大山,整个阴面非常渗得慌,所以我们也就打消了上去找东西的念头了。插队的那个村子好在他们祖祖辈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冬天农民们是不出工的,整个腊月都是农闲时间,我们天天可以在家休息。刚去的时候,队里派了一个老乡专给我们做饭,每天给这个老乡记十分,这是个轻省活计,做饭的是队长的哥哥,没有关系,这个活可是捞不上的,其实那时候就有走后门的了。只是那时候人老实,不敢反抗,这样我们刚去的时候,过的倒也自在舒服。转眼间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眼看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们村里的其他知青同学们,家里先后都寄来了回北京的路费,他们就都陆陆续续的,一拨一拨的回北京过春节去了。村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女生,我们都是黑五类,我爸妈在牛棚里圈着、她爸妈在学习班里学习。从小我们俩在一个大院里长大,我们的家里面,肯定没有人给我们寄路费,于是我们俩个女生,就只好老老实实的呆在村子里耗时间了,心里不免酸溜溜的。 冬天农民们的生活也就是串门子、打扑克、赶集、准备年货。因为我们刚进村不久,和老乡们又不太熟悉,也不好意思到农民家里串门,最主要还是语言不通,听不懂他们的话,无法沟通,他们说话,我们要竖起耳朵,仔细的摸索的听,所以我们也只能过自己的日子,一次出门隐隐约约听老乡们说,离我们村大约有12里地的地方(属于方山县),年前有一个热闹的大集,很红火,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于是我和那个女生商量,我们两个人一个留在家里等着领饭,另一个则去赶集,如果能买一些过年时吃的、玩的、用的回来过年,那就最好了。不管我们怎么惨,也得过年不是?商量的结果是:另一个女生留在家里领饭,赶集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了我。 跟着村里老乡的后面一路走去,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那个所谓的大集了。大集就是马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老乡们自己家种的各种农副产品的小摊儿,因为是春节前夕,大集上也非常热闹,人山人海的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大片,卖什么东西的都有,大葱、鸡蛋、圆白菜、蒜、肉、土豆等等各种农副产品。还有合作社摆的花布、农具等等之类的生活用品。 当时,我也没有什么目的,主要是兜里也没有什么钱,就在这大集上瞎转悠呗,同时我也看见有几个邻村的同学,我们都是一辆火车来的北京知青,他们也在集上瞎转悠呢。当时的知青和老乡,一眼便可以看出来,因为男老乡们他们大多穿的都是:一水的黑色大襟衣服,和黑色大免裆裤子,外加一顶中山帽,脸蛋被黄土高坡的西北风,吹得黑红黑红的。女老乡们则是一水的花、红、黑色大襟棉袄,和黑色的大免裆裤子,外带一顶中山帽子,和一条方格头巾,她们围头巾的方式很特别,像穆斯林一样,就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偶尔露出来的脸蛋,也是两个脸蛋黑红,俗称高原红。知青们不穿那样的衣服,我们都是一身蓝、或者一身国防绿,棉鞋、大棉猴、毛线大围脖,皮肤细腻,这就是知青和老乡的区别。 我孤孤单单的在集市上转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可买,就准备返回村子去了,已经接近走到大集的边缘了,只见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抱着一只漂亮的大公鸡,她走到我面前,嘟噜着说着我听不懂得本地话。我看着她啊?啊?啊?了几声,她看我一脸狐疑还一直啊?知道我亥不哈(听不懂)她的话,就用简单的话语对我说:“麦(买)哈,麦哈,指指那只鸡。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叫我买她怀里的公鸡,我转眼看了看她的那只鸡,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公鸡,分量大概有五、六斤重,五颜六色的羽毛,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我看。我问她要多少钱?女老乡她却说:“你看、你看。”因为我们是北京来的知青,乡亲们看我们,就像我们在王府井大街看老外一样,立刻我身边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老乡,水泄不通的,有会说普通话的农民,就主动上来慢慢的、一句一句的给我当翻译说:“快过年了,她家等钱用呢,锅里做饭没有盐、点灯也没有煤油了,叫她怎么过这个年啊,你就帮忙买了她的这只公鸡吧”。那时候我们知青也很穷,花钱也得一分一分的算计,从家里走的时候,家里只给了我5块钱,买些牙膏、肥皂、手纸什么的,已经所剩不多了。我对她说:“我只有六角钱“。因为不想买,所以故意把价钱压的很低、很低的。没有想到那个农村妇女二话不说,就把公鸡塞到了我怀里了,当着那么多乡亲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反悔了,只好慢悠悠的从兜里掏出六角钱给了她。买卖成交,人就‘呼啦’一下子散了。我提着刚买的那只鸡,刚走了两步,就又过来了一个男老乡,是个老人家,他身上穿的黑色的大襟棉袄和黑色的大勉档裤子,胸前和袖口黑油油的发亮,原来是结了一层硬硬、黑黑、亮亮、厚厚的油腻壳子,全身上下还补了很多各种不同颜色、大小不一的补丁,怀里也抱了一只大花公鸡。老人家不说话,颤颤巍巍的把他手里的鸡,往我的怀里塞。我急忙举着手里的公鸡,在老人家眼前晃悠,告诉他我已经买了一只了,不要了、不要了。他慢吞吞的咕噜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是拉住不叫我走,好像打架一样。本地老乡们立刻又围上来,又来帮我做翻译说:“说他家里更穷,就孤零零的一个老头,日子过的很可怜的,你也帮个忙吧,叫他回家过个好年吧,你看看他多可怜啊。”可是,当时我的兜里真的也只省下四角钱了,我从兜里掏出那四角钱给他看(其中还有一角钱是钢镚),意思告诉他实在对不起,我真的没有钱了,就只有这些钱了。没有想到这老大爷他竟然,颤颤巍巍的从我手掌心里,拿走了那四角钱,顺势把鸡往我怀里一塞,转身步履蹒跚一步一挪的走了。我愣了半天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感觉特别对不住老大爷,心里十分惭愧。转眼之间我又得到了一只大公鸡,这只分量比那刚才的那只还重呢。1969年初的山西,那时候乡亲们的日子,过的真的非常苦,母鸡会下蛋就留在家里,鸡蛋可以换钱买盐、买煤油、买食油、买布,这都是家家必备的东西,家家的副业只有用鸡蛋换钱。公鸡吃的又多,又不收益,所以给钱就卖了,因为插队的地方闭塞,老乡们只延续他们世世代代的生活习惯,他们在家饿着都不出远门,他们只知道吃猪肉,但不吃鸡肉,鱼肉,野鸡、野鸽子,后来这些东西,就都变成了知青同学们的美味佳肴了。我拎着买的那两只大公鸡走出大集,又看见了邻村的那些男知青,空着手准备回村。虽然我们互相不认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坐一辆火车,从家乡一起来的同学啊。我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公鸡五角一只,不大一会儿功夫,只见他们也都每人一手、拎一只公鸡,往自己的村里走去。那时候我想吃肉想得快疯了,猪肉虽然很香,虽说也没多少钱,但是那时候我们没有钱啊,买公鸡可就不一样了,只有4、5角钱,那大公鸡杀了,怎么也得有3~4斤鸡肉呢,我心里高兴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感觉捡了天大的便宜,拎着两只公鸡大步流星的,噌噌的窜回了村子里,十几里路我一点也没觉得累,过年的时候,我俩高高兴兴的炖了一只大公鸡。我们就这样美美的过了一个,有足够肉吃的好年,想想正月十五,我们还可以再宰一只鸡呢,我俩真是太高兴了、满足的在屋子里直蹦高。 大年初一的早上,听村里人说县剧团的要来公社唱大戏,村里除了不会动的老人以外,几乎全村人都出动去公社看大戏去了,看戏的大军,一路上浩浩荡荡的,我们俩吃完了饭,也一路小跑的,跑到公社看戏去了。公社的大戏台,就是高高大大的一个大房子,三面有墙,一面没有墙,没有墙的那面对着观众,演员们就在哪里唱着山西梆子,当时唱的是什么戏我忘了,反正咿咿呀呀的,山西话本身我们就不懂,加上梆子乒里乓啷的乐器声,我们就更听不懂了,这时我们俩看见隔壁邻村的男知青,他们也来看戏了,老乡见老乡,因为有了买鸡的情报,我们就站在戏台下面聊了起来,互相问问哪个学校的、今年怎么没有回家啊?都叫什么名字等等的。不用问没有回家的都是黑五类。忽然,男知青中有个姓王的男知青,后来知道他叫王英,长得胖乎乎的说:“他们这是演的什么啊,一句也听不懂。还不如咱们上去演一个呢,肯定比他们演的好”。旁边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姓宫的男知青笑着,不服气的将他的军说道:“有本事你上啊”。俩人就较上劲了,哪个王英大哥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们俩:“你们俩会表演什么节目?”我俩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就说:“舞蹈《红军不怕远征难》行吗”。不料哪些男生,却异口同声的回答说:“行啊,没问题,那咱们就红军不怕远征难了,你们跳、我们唱”。于是,只见王英大哥一转身,‘嗖’的一下子窜到了后台,和县剧团的团长交涉,我们是北京来的学生,想给乡亲们拜个年,顺便也想为乡亲们表演个节目。让人真没想到的是,哪个县剧团的团长,居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愣是叫演了一半的大戏停住了。然后他走上台,用本地话对乡亲们说:“哈面由北京来的学生娃娃,给大家演一个节目哈”。我估计就连县剧团的领导和演员们,大概也想开开眼,看看首都北京来的人,到底要演什么节目。后来,王英大哥镇静的走上台去,落落大方的代表我们所有的北京知青,上台后他说:“我们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来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今天一、是和乡亲们见个面,希望今后乡亲们能多多帮助我们,二、是今天过年,同学们给乡亲们拜个年,顺便表演个节目,给乡亲们过年助助兴。”老乡们更是惊奇不已,北京娃娃们要演节目了,这事儿在当时真是太轰动了,乡亲们世世代代都是看古装戏晋剧的,文化大革命那个地方,也是山高皇帝远的,都没有断过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北京人表演什么节目,估计他们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本来我们俩还想练习一下舞蹈的动作,然而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就这样直接上吧。 想起了那次的演出,还真是叫做一个‘刺激’。那帮男生好像是都受过专门的声乐训练似的,每个同学都是男高音,歌声特别嘹亮,非常像专业的演员,尤其是那个王英大哥。我们女生的舞蹈吗,不谦虚的说就更没说的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的家庭,是没有资格当红卫兵,闲的没有事情可做,成天就在一起唱歌、跳舞、打乒乓球了。虽然没有排练,轻而易举的就表演完这个节目了。节目演完之后了,掌声非常热烈,据后来乡亲们说,他们看了一次从未看过的节目。他们觉得真是太新鲜了,老乡们从生下来,祖祖辈辈就只看过、只接受山西梆子,其它任何剧种、形式都没有接触过。所以我们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大的反响和效果,就连公社主任、书记后来也对我们另眼看待了,原来他们认为我们是一群只会吃喝的小娃娃,啥都不会干,后来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从轻蔑改成尊重了。从那次演出之后,乡亲们和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也亲近多了,因为那里民风淳朴,和乡亲们的关系也一步步的越来越近、越像亲戚了,我们也和村里的女孩子们,成了最好的好朋友。那个春节,虽然我们没有回北京过,但是我们过得也非常愉快,我们过了一个有肉吃、又快乐的春节,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春节。 社会真是一个大舞台,我们在这个舞台上学到了、得到了在北京我们所学不到的东西,邻村的那些男知青,也教会了我们很多,他们落落大方与人交往的经验,叫我们知道了人与人之间是要沟通的,他们个个都好像个大人。虽然我们在农村很艰苦,但是在农村过的这个春节,叫我们感觉到好像有一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本来我们回不去北京,比起回北京的同学好像很惨,可是我们在北京,不一定两个人吃一只大公鸡,也根本没有给那么多人演出的好机会啊,想想那个春节,真的很刺激,现在想起来都很激动呢。 只可惜邻村的那个王英大哥哥,他回北京后得了重病,已经去世快十年了,今天就与此文章,送给哪位已经去世了的可亲可敬的王英大哥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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