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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嫁人
张华教书去了,剩下柳絮一个人在村子里。有个别知青生了重病回上海去了,也有人开后门当兵去了。冉志是独子,上海出了政策,他从县城里调回去了。但这都与柳絮不沾边。没有一个机会是和柳絮有关的。过了整整两年,有家煤矿来招工,柳絮毫不犹豫地去了。无论如何,可以养活自己她就满足了。到了矿上,她被分到食堂工作。
一天,她正在食堂里忙着洗菜,突然看到外面有些人在跑,她很随意地问身边和她一起忙着的大嫂:"他们跑什么啊?"大嫂说:"大概出事了吧。""出事,出什么事啊?""有人被闷在井里了吧。""什么!"柳絮立刻想到解放前煤矿出事,黑心的资本家把工人闷死在井里的事情,现在还有这样的事么。她即刻觉得心抽紧了:"那工人就闷死在井里了么,不救么?""救啊,不过有时候很难救出来。""那人就死了!""是啊,煤矿哪有不死人的啊。死亡率低一点就算好的了。"死亡率!柳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语,她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心里只有震撼。出事的矿井里的人最终没能救出来。很久很久,柳絮的心里都觉得别扭,她并不认识那些矿工,但总觉得他们似乎不该死。
后来,柳絮被调到矿上的小学教书去了。教书曾经是她的理想,吴因老师曾经是她的偶像,但是当她拿起课本走上讲台的时候,却找不到一点点吴老师当年的自信,相反倒是有点诚惶诚恐。她只读了一年初中,何德何能可以教导孩子呢。孩子们也不象文革以前他们读书的时候那样尊敬老师,更不要说会崇拜老师。况且她又没有吴老师那样丰富的知识,没有吴老师的口才,没有漂亮的书法,更没有磁性的声音,翩翩的风度,学生不崇拜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她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要误人子弟。
柳絮班里有个学生,父母都去世了,每次开家长会总是他叔叔来,坐在下面听得特别认真,结束以后还常常留下来了解一下他侄子的情况,时间长了,渐渐熟悉起来,成了柳絮的男朋友。柳絮写信告诉张华,说她要嫁给一个矿工了。张华收到信非常吃惊,立刻写信希望她慎重考虑。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一定要想清楚。柳絮回信说,她想得很明白,她吃够了出身不好的苦头,那个矿工出身好,人也不坏,她认了,她一定不能让自己的下一代将来再为出身的事情倒霉。
过年的时候,柳絮带了男朋友回上海结婚,张华于是也请了探亲假回上海去。她和柳絮好久不见了,顺便又想看看她的丈夫,不看一看好像不放心似的。
柳絮没办酒席,只是给亲戚朋友发了喜糖。在上海人眼里,找了一个乡下人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张华觉得柳絮的丈夫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她不知道,也许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吧,她真希望柳絮能幸福。
过了年,张华送柳絮上火车,走在弄堂里,看到杜阿姨拎个菜篮子,女儿兰兰提了个包包从家里出来。柳絮就跟她们打招呼说:"买菜去啊。"杜阿姨一脸得意,说"奥,我买菜去,兰兰上班。"兰兰微笑着朝她俩点点头。杜阿姨注意到他们提的大包小包,似乎很是同情,晃着脑袋说“啊呀,走啊,这样的跑来跑去,啧啧。”他们擦肩而过,只听到杜阿姨跟兰兰说:“找了个乡下人啊!”兰兰赶紧说:“轻点,人家听见了!”
她们的声音够轻,但是柳絮听得清清楚楚。她问走在身边的母亲:"兰兰有工作了!"母亲说:"是的,没去下乡的差不多都分配工作了。那时候兰兰她妈把户口本藏起来,谁去动员都不理睬。她没有工作单位,居委会也拿她没办法。”柳絮顿时觉得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忿忿地说:“莫名其妙!怎么会这样!那么多响应国家号召的知青都成了乡下人,跟国家顶着干的倒成了永远的上海人,神气活现地在上海上起班来了。这太没道理,太不公平了,国家的事情怎么能够这样办呢,以后国家的事情就不要办了,谁还愿意响应国家号召。”她从心底里觉得愤愤不平。张华其实先就知道了兰兰工作的事情,于是说:"那时候大家都下乡,象兰兰这样的是极少数,不能和她比。”
柳絮知道没什么好比的。况且那时候也没人逼着她下乡,是她自己满怀着革命豪情去的。但是心里还是觉得不平衡,觉得道理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没有是非曲直了吗! 因为父亲是叛徒,影响了她分配工作,影响了她读大学,她觉得这里面有个革命原则的问题,好像还是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理由。所以她只是郁闷,只是无奈,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愤愤不平,没有象现在这样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这太没道理,太不可思议。治理国家总得有个原则,不能让好人吃亏,让耍滑头顶着干的人占便宜。没有这样的原则,国家还怎么治理呢。”柳絮仍然忍不住忿忿地说着。张华说:"算了,生气也没有用。治理国家的事情,我们小百姓管不了。她在上海跟政策顶了好几年,日子也不好过,叫你象她那样,你也不肯的。我们既然当了知青就只有这么活。人比人气死人,我们总比村里的那些人强多了。听说今年收成不好,村里的人们也许又要饿肚子了,她们天生就是受苦的,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日子,我们知青好歹还给分配工作呢。"柳絮听张华这样说,想想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好歹自己生在了上海,虽然成了知青,也总算是国家的人,吃商品粮,挣工资,比农民还是强多了。小百姓只能心满意足地过自己的日子,何必自寻烦恼呢。
那年,张华的弟弟张立中学毕业,因为哥哥姐姐都下了乡,他被分配到上海的厂里当了工人。
那年,柳絮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许许多多在文革中被打倒的人都平反了,柳絮的父亲还没有平反,因为搞地下工作想找到证明人非常困难。柳絮已经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她为父亲难过,为父亲不平。他为革命出生入死,却最终自己被革了命,经受了无数的批判斗争,身体也日渐衰弱。
柳絮不知道过去自以为很革命,给父亲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抚平自己那一颗对父亲无限歉疚的心。她似乎也理解了父亲在抄家的时候,在被批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话,又为什么不写认罪书。对于做地下工作的人来说,若是受到了怀疑,恐怕是百口莫辩的,又或者涉及一些保密的事情,不可以说出来。父亲对革命的理解当然不是柳絮们可以想象的,他们的坚韧也不是柳絮们可以想象的。作为父亲,他其实丝毫也没有责怪孩子们在文革中对他的无情,反而觉得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了孩子们,心里很难过,他知道孩子们丧失了的机会是永远都无法补回来的,他们的前途都因为他而毁掉了。父亲总在上上下下地跑,又总得不到平反,但他没有怨言只有耐心,耐心地等待组织上还他清白。柳絮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对父亲的钦佩,不是小时候那种对革命英雄的崇敬,而是对他能够如此忍辱负重的钦佩。她不知道父亲怎样来判断个人,国家,历史之间的关系。在革命队伍中,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地下党员,解放后也没有当大干部。作为个人,他为历史承担了什么,又该为历史承担多少呢。作为革命者,他该为国家承担怎样的责任,他又承担了怎样的责任呢。不知道父亲想没想过这类的问题。历史的大潮滚滚向前,造就了一个一个不同的时代,影响着一代一代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每个人都只属于一个特定的时代,做自己认为好的或者不好的事情,过自己认为好的或者不好的生活,无力与时代抗衡。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成为当代潮流的领跑者,参与者,被裹挟者,或者牺牲者。她突然想起兰兰,如果几千万文革中的学生,都像兰兰一样不去上山下乡会怎样呢,她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时代的力量能决定几乎每个人的选择,无论内心愿意或者不愿意。那么谁造就了时代呢,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吗,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伟人们的抉择吗,她不知道。那么谁该为一个一个的时代大潮承担责任或者领受赞颂呢,柳絮没想明白。
父亲的平反是在他去世之后,柳絮得到通知,专程赶回上海参加为父亲补开的追悼会。追悼会后,柳絮大哭了一场,比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哭得伤心得多,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她说不清楚,就只想大哭,觉得哭了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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