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伏尔基河 多亏了“大车”(车爱兰,哈尔滨知青,那些年伏尔基河农场的人都这样称呼她)的努力,才促成了这次北大荒之行。 大车是个热心人,在农场呆了13年,开了13年拖拉机,对农场的那份感情,很难能用语言形容得出。年前她就迫不急待地打电话给我,说想回伏尔基河看看,而且想的很厉害,已经到了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的地步。又说世事沧桑,许多人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再过些时候想回去看看也困难了。我听罢顿觉怆然。小时曾读过朱自清的散文《匆匆》,是写时间流逝的。当时还不甚理解,后来理解了,又无奈时间怎样像流水一样从指缝中流走。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在生命的旅途中,走后段路的人,更多的是想起前面经历过的事。我现在正是这种心态,黑土地的那段情谊是那么深,能够回去看看,聚一聚,叙叙旧多好。于是金秋八月,约了北京的陶乌拉、周钢、俞红,在哈尔滨汇合了大车、王裕华、梅荣利、张宝香、丁辉,带上各自的子女,举着大车熬了几个通宵绣好的“魂系伏尔基河”的锦旗,踏上了那块广袤的黑土地。 看到伏尔基河,我们都落泪了。说是河,其实在没有雨的季节,不折不扣的是一条小水沟,只有在暴雨过后,才翻腾成一条小河。小河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伏尔基河”,农场也由此得名。我们下乡后,在小河上架起一座木桥,后来农场又把木桥拆了,建成了现在的水泥桥。小河的对面,当年有一片白桦林,每一株白桦树都长得亭亭玉立,像少女一样纯真。傍晚收工归来,从河上吹来阵阵的风,凉凉的,很安宁。那时常兀立在桥头,痴望着河边洗涤农具的迟归人。 河旁的那间草屋还孤伶伶地立在那,当年草屋是专为大车、孙玉兰、王裕华、张葆芬、杨淑华五个女拖拉机手盖的,盖好后还有一股发霉的潮气。早晨起来,从屋顶垂下的草梢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秋天的时候,绿色的草渐渐干枯了,让人瞅了心里难过。五个人在草屋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日,春天来的时候,泥巴中的草子又发芽了,变成了生命的绿色。现在屋子还保持原来的那个样子,大车她们曾用过的脸盆架还放在那,屋外晾衣服用的铁丝早已锈迹斑斑。经过20多年的风风雨雨,那草屋已摇摇欲坠,四面的墙壁都用木头支撑着。现在想起来那时我们都是十六七岁,除了年轻,几乎一无所有。 每逢下雨落花时节,便会无端地想起滕姐(滕树敏)。听人说思念一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一个你常思念的人。可真的站在滕姐身边,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愣愣地望着她,她默默地瞅着我,然后悄悄地站到一旁,把眼泪吞进肚里。这些年来,我与滕姐通过不少信,可惜她写信像打便条,寥寥数语,极少有感情色彩。有一次她给我写来一封信,只有16个字,比电报还短。跟在滕姐身边的是一个挺透气的姑娘,滕姐告诉我她就是小莉。我想起了那个在河滩上搭泥屋的女孩,一个小小的浪头卷来,泥屋不见了,女孩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如今农场又添了新一代人,许多人的子女都工作了,借用鲁迅《故乡》中的闰土的话说:“孩子也能帮忙了”,因而日子过得都还不错。 农场还留下一个叫张桂琴的哈尔滨女知青,是从嘉阴农场调来的。记得她那时扎着两个羊角辫,穿得干干净净,整日阳光灿烂地蹦蹦跳跳。那天我们特地去看她,她正在喂猪,腰上系着围裙,她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会来看她,一双眼睛在一圈一圈的镜片后鼓得老大,和她那双沾满猪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我感到她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告诉我:她家子女多,住房又困难,所以就留下了。现在她的两个女儿都在省城念书,假期的时候常来看望她。不知什么时候,她悄悄换上了一条镶有牵牛花的连衣裙,还着了淡淡的妆,让人想起她当年的那付模样。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我们斟酒夹菜,然后一盅一盅地喝酒。她叮嘱我千万不要把她写入文章,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苦涩地笑笑。分手时她紧咬着嘴唇,可还是哭出来,哭得像个泪人,劝也劝不住。已经走出很远了,她还倚在门口,频频向我们招手。当年我们都曾发誓“扎根北大荒”,可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知青生涯恐怕是生命中的一个永远的图腾,那段坎坷经历会永存心中。 到农场最想看人的便是卯子(张云卯),嫂子告诉我他一早下豆地拿大草去了,并立即叫儿子去找。卯子听说我们来了,丢下农具就往回跑,没进屋就喊我的名字,然后使劲地拥抱我,让人喘不过气来。都快50岁的人了,怎么哭起来还像个孩子。晚上,卯子怕天气潮(正是北大荒的雨季),还特地叫嫂子烧了炕。自离开北大荒再没睡过火炕了,只感觉身下一股热气,暖融融的浑身舒泰。那夜我俩在被窝里聊了一个通宵,卯子告诉我:他做过几年队长,整日忙忙碌碌,后来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儿,辞了官。去年他包了十垧大豆,年底转了近二万块,还买了台旧拖拉机。今年他多包了五垧稻子,目前长势挺好,亩产600斤不会有太大问题。一斤带壳的稻子,在鹤岗市场能买一元二角左右,除去租地、种子、飞机撒药、雇工等项费用,转二万块只多不少。卯子说等冬天拿到了钱,第一件事就是领全家来北京玩玩,还要请我下馆子。他说话有些口吃,我告诉他用不着吃什么馆子,还是先治治他的结巴,免得总叫嫂子着急,卯子气得使劲用拳头捶我。 第二天下地了,那田野风光写在纸上是诗,写在地上是庄稼,写在心里则是沉重。麦子长到了胸脯,麦穗沉甸甸的,香得醉人。过去那种牵引式康拜因,早被J165型全自动收割机取代,这种机械是轮式的,马力大,跑起来一溜烟,一千多垧地,三台J165六七天就收完了。大车毕竟开过拖拉机,简单地学了几下,就把机车开得满地跑了。这种康拜因驾驶室是全封闭的,还有空调,乐得大车像什么似的。在地里,还见到一些从鹤岗、佳木斯来农场包地的城里人,都挣到了钱。真想将来退休了,回农场也包几垧地,追怀过往的时光,一定是富有诗意和浪漫情调的。劳动不再是一种负担,而变卖了一种享乐,这恐怕是农场最大的变化。 伏尔基河的夜晚也是那般迷人,满天的星星(在都市中绝对见不到)像一把沙子撒在夜幕中。月亮又圆又大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到,我疑心那薄薄亮亮的月亮是用锡纸贴上去的。乳白色的月光普照着伏尔基河,普照着高高的山,低低的沟,普照着广阔的田野,普照着密密的白桦林和淡淡的路。这美丽的夜晚,令人忘却了尘世的烦恼,取而代之的,是对一些已逝岁月中美好事物的回忆,和对一些已经遗落了的纯真情感的怀念。我不知何时进入到怀旧的年龄,其实怀旧,是一种升华了的感受,一种经过岁月过滤了的情怀。但有些怀旧的温情,我是舍不得写出来与他人分享的。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离开伏尔基河的那天落雨了,那雨落得稀疏,也落得缠绵,纷纷扬扬,满头缀满了晶莹的水珠。滕姐一家一起把我们送到鹤立镇,当年她就是这样送走最后一批知青的,现在又送走了我们。 火车开了,从窗口望着那片熟悉的土地无奈地远去。蓦地想,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我的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我都不会忘记北大荒,不会忘记伏尔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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