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七、劳改犯 这天午后,我独自一人在家,躺在门斗的小炕上迷迷糊糊的闭目养神,忽听外面的大门有开门的声响,心想可能是我妈回来送东西,可是却迟迟没有听见走进来的脚步声。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向窗外看去,只见瘦高挑的“大王三”正蹑手蹑脚地站在院子中,伸着脖子向屋里张望。 他猛然看见了我,像打了鸡血似的,两眼顿时光亮起来,惊叫道;“旭东!你在家啊。” 大王三快步走进来,喜出望外的惊叹到;“你知道啊,旭东,我是冒蒙来的,在路上我一直担心你能不能在家,回没回来?”他显得有些激动,拍着我的肩膀,“真好!你真的在家。”换了口气又问:“你啥时回来的?” 我把烟盒和火柴放到他身旁,说;“我回来已有一个多月了,这几天准备要回去了。”我又把烟灰缸拿过来放在烟盒旁,顺手也点燃了一支烟说,“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去年过年时去你家,你没在家。” 大王三抽了口烟看着我说;“最近你没去我家吧?” “没有,我一直忙着搞农机配件没有时间,再说也不知道你回没回来,今天你来了,要不然我打算这几天准备去你家呢。” 大王三默默地抽着烟,看看我随后又低下头去,他把烟头在烟灰缸上来回磕敲着,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马上又垂了下去,继续用手指在烟灰缸上弹着没有烟灰的烟头。 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我感到很奇怪,一向口若悬河的大王三,大半年未见,按照他的习性,此时理应是口沫横飞地向我大谈特谈他的奇闻趣事。可现在他却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我感到十分的诧异。 沉默了一会儿,大王三吞吞吐吐的说;“你不知道旭东,我、我是偷着跑回来的。” “净瞎扯,怎么能偷着跑回来呢?”我讥笑道。 大王三望着窗外,表情凝重的说;“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咳!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是从劳改营里跑出来的。” “可拉倒吧,你净瞎扯。”我仍然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态。 “真的,我不糊弄你,我跑出来已快一个月了,东躲西藏不敢回家。他们还在抓我呢。” “是吗!?”我感到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从劳改营里跑出来的?多么可怕啊。 “是的,”这个时候大王三已经冷静了下来,“去年过年时你去我家,我家里没好意思跟你说,其实那时候我正在劳改营里呐。”他忧心忡忡,满脸的无奈。 “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大王三又点燃了一支烟,语气沉重地向我讲述了一个惊险离奇而又惊心动魄的故事。 “去年将近年末的时候,我要回家,在村口遇见了我们村的坐地炮‘王二歪’,他头上戴着一顶新的棉军帽。这小鸡巴仔子仗着他爸是我们村的治保主任,跟我们总是牛哄哄的。” 我说;“二歪,你在哪弄的新军帽啊?” 二歪斜了我一眼,没好气儿地说;“你管我在哪弄的呢!” 我一听就来气了,说;“我问问还不行吗?” “不行!你是干啥吃的。”说完他就走过去了。 一大早就让二歪子顶撞,我特别窝火和憋气,返身追过去一把摘下他的棉军帽说;“借我戴几天。” 他不同意,过来抢,我个高啊他够不着,急的连哭带骂的,我把我的滑冰帽扔给他,对他说;“我先戴几天,等我从佳木斯回来就给你。”说完,我带上棉军帽就跑了。 过了几天我回来了,在仓库门口准备领口粮时,治保主任领着两个公安和民兵,什么也没说,过来就把我头上的棉军帽摘下来,然后就把我绑了起来,推上吉普车拉到了县公安局。” “你知道,旭东,那个治保主任特别恨我们这帮知青,因为我们总去他家偷沙果和青菜,有时还偷小鸡儿。也不知是谁告诉他说我是头,所以他特别恨我,这次又抢了他儿子的军帽,可算是抓到把柄了,他就想借这个机会要好好地治治我。” “县公安局有一个副局长姓李,他跟我们村的治保主任是亲戚,二歪他爸能当上治保主任就是这个副局长给弄上的。他长得可凶了,说我抢军帽要拘留我,我说我不是抢是借戴几天,我回佳木斯了,要不然早就还给他了。” 他说我不老实要打我,我一时兴起跟他犟了起来,把他气得够呛,关了我一天一宿,我就是不服,还是跟他理论。第二天傍晚,李副局长就宣布对我劳动教养三年,当晚就把我送到了‘笔架山劳改农场’。 大王三后背倚靠着墙壁,一条腿放在炕沿上,接着说;“你不知道啊,劳改农场,那里简直就人间地狱!太黑暗了,到那里就不是人啦,一点自由都没有,连狗都不如,真的!”他加重了语气,以强调其真实性。“成天放炮炸石头,然后是搬石头、砸石头,我哪干过这么累的活啊,干不完就得挨打。那小个队长也是个犯人,他把车间的机器给弄坏了,是个反革命。他打人可狠了,我特别害怕他。吃的也不好,窝窝头,烂白菜汤、、、咳!我真是受不了啊。”大王三摇了摇头,眉头紧蹙很痛苦的样子。“都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可是真的呀,在那里每天都有磕腿砸脚的事,有的脚趾被砸的血肉模糊,可吓人了。”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位狱警被崩山的石头砸死了,太残忍了。” “是吗?”我有些惊讶。 “有三个老犯埋完炸药,点燃后没响,是个哑炮。他们三个又返回去重新整理,可是就在这时,那个哑炮在他们的上面突然冒出烟来,有一个公安看见了,大声喊着;‘快跑!点火了——快跑!点火了——’ 那三个老犯正在那里砸眼,准备重新埋炸药,根本就听不到。那个公安飞跑了上去,刚推下去两个人,那个哑炮就响了,他一下扑在那个蹲着的老犯的身上。炸开的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那个公安的后背上,等大家跑上去把石头掀开后,他已经断气了。脊骨全砸碎了,太惨了,他才四十来岁。”大王三不无惋惜地摇着头,“后来听别的狱警说,监狱把这个公安上报申请为‘烈士’,可是上面没批,因为他救的是犯人。” 我大为疑惑,心里深为这位勇敢的狱警感到不平,惊愕道;“救了三条人命还不算烈士?” “不知道。”大王三也是迷茫的晃着脑袋,“上面说了,如果是为了救革命群众理应是烈士,可是他救的是犯人,犯人是阶级敌人啊,能不能授予烈士谁也不敢说话,听说现在还在研究。” 我无语了,这是什么逻辑啊,犯人的命就不是命吗?难道还能见死不救吗?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大王三继续说;“犯人之间也打架,有一个犯人长得瘦弱,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有一天在干活时,他突然举起铁锹朝着他旁边的一个人砍去,那个人脑袋一歪,铁锹一下子把那个人的肩胛骨砍断了,眼看着那个人的肩膀塌下去了。”大王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悸。 我惊呆了,太可怕了。在我的印像中,监狱是一座戒备森严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那高高的围墙和紧闭的大铁门,时时刻刻在向世人昭示着他的威严和神秘。 这个与世隔绝的围墙里面充满了暴力、罪恶和智慧。大王三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啊!我惊讶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此刻在他的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不为我所知的奇异而又陌生的东西,这种感觉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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