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 第三章 勤学之路之五 ，作者 董连峰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 第三章 勤学之路之四)

冉冉升起的太阳仿佛也羞于多看一眼我这百孔千疮的白字先生似的，正在缓 缓地躲进一片云区里，刚刚还是一张略带红晕的笑脸，现在只把一片遮羞布般的白云照得惨亮。天还是那样蓝盈盈的，只是显得格外厚重、深沉了些。不断东移 的云朵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仿佛已经到了天的尽头，再也无处可 去了，沉甸甸的挤压在远处村庄低矮的小屋顶上，很有一种“黑云压顶城欲催”的压迫感。看上去，我也要走到天际线的尽头了。

我忍不住扭转身躯向后看去，乌加河上的独木桥相去不远，充其量也不过百 余米的距离，但是，失去了那条冰河的衬托却越发显得形单影只、凄惨悲凉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正像是这片雪色荒原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孤雁，尽管绝地求生 的强烈欲望还在强撑着，试图挣扎着抖动起受伤的翅膀，但是，最终的结局又会 是什么呢？是有尊严地、顽强地活下去，还是放弃生的追求，默默地在悲哀中、甚至是在恐惧中等待巨兽的尖牙利嘴去撕扯、去咀嚼呢？

胡卫东大步前行的身影，仿佛寓言故事中张牙舞爪的巨大恶魔，在我的前方 不停地膨账着，变幻着，搅得我眼前金星乱舞、幻象丛生。冷笑、蔑视、秽言、恶语等，毫无例外全都变幻着模样，恶狠狠地轮番向我迎面袭来，就连握在他手 中的铁锹，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嶙峋古怪的一件利器。

我愤怒地望着他，不由得接连打了几个冷战，难道我是害怕了吗？就此畏缩 不前了吗？不，不，绝对不是！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强烈地刺痛了我，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 “文化水平低？有什么了不起，从即日起，我奋起直追也就 是了！只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我就不信不能打赢文化贫穷这场翻身仗！ ”

我极其愤恨地这样想着，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快感却在自己的心头油然而 生，那可是一种从未感觉到的觉醒且又透彻的感觉，勇气和豪气倍增的感觉，恰似拨开了重重迷雾，挣脱了沉重的枷锁一般。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似乎闪闪 放光的两只眼睛，紧紧盯在已经不再那么张牙舞爪、变幻无穷的那个背影上，坚 定而又自豪地默念道：“我感谢上苍，尤其要感谢你，我的班副胡卫东！是你，把我从混沌无知中一棍子打醒，从此让我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努力学 习，彻底改变自己，更要勇于接受一切新的挑战！ ”

对我来说，产生与之类似的想法，立下类似的志向，这并非是第一次，但却 从来都没有这样明确过，这样坚定过。我甚至为自己陡然暴增的勇气和豪气感到震惊，感到振奋，更庆幸那一阵择时而至的冷战，即将，或许注定成为自己的生 命中又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

哦，是它！是它让我在顷刻之间就从失魂落魄的痛苦中惊醒过来，骨子里的 血性一一潜能+自尊+豪情+理性，总之，一切可以调动起来的积极因素一一被彻底激活了，继而兴奋起来了，甚至沸腾起来了。一种全新的动力正在主宰着我， 相反，长期以来在文化学习上始终顽固主宰自己的、那些惰性因素也在转瞬之间 尽被筛除干净。一个理性的，也是坚定的声音不时地在耳边回响：“是的，我是该彻底地醒醒了！残酷的现实已经给我上了一堂有生以来都是最受启发、也是印 象最深的一课。况且，造化弄人，我已经被人逼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十字路口 前，除克服困难，走向光明外，我还有其它道路可以选择吗？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选择是争取进步，还是选择自甘堕落更为简单的事情吗？ ！ ”

当然，我同样深知，无论自己是如梦方醒也好，还是灵魂开窍也罢，要想在文 化学习上彻底改变过去那种惰性十足的不良习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于是，我又郑重地告诫自己：“面子永远都不要指望别人的施舍，自尊心也不能依赖他人来帮你 维护。在困难和挫折面前，畏难退缩终归是没有出路的，唯有下定决心去彻底改变 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壮起来，才能从如此艰难窘迫的逆境中突围而出！任何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践踏我的自尊心，但是，却永远都不能摧垮我的自信心。眼前的这点 儿困难与挫折算得了什么！哪怕真的是一只受伤的孤雁，只要心存希望，只要足够 坚强，就一定能够重新飞上蓝天，展翅翱翔，飞向那个充满了美好期待的远方！正如这凄风冰雪的寒冬，虽然才刚刚来临，但同样也在不可抗拒地渐渐远去，假以时 日，温暖的春天终归会给大地带来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 ”

想到这些，我迅速地调整好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开始认真反省这次谈心未 能获得成功的具体原因。毫无疑问，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由于操之过急，考虑问题也过于简单乐观，在对胡卫东的不满情绪严重估计不足的情况下，自己 反倒盲目地认为，通过一次谈心活动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在谈话的过程中，方 法也过于简单，语言过于直率，在双方的关系已经处在非常微妙的状态下，自己刻意强调团结，显然没有顾及到胡卫东的切身感受，敏感的话题让他产生了反 感，也让他产生了我是在存心指责他的想法，这实在是情有可原。另一方面，我 自己的心态也没有完全摆正，在开展谈心活动的想法里，掺杂了太多维护个人面子的要求或主张，从而造成了主次不分的被动局面，其过程和结果出现偏差也是 必然的。

胡卫东还在前方的不远处，我加快了步伐朝他靠拢过去。此时此刻，我的脚 步是坚实的，态度是不卑不亢的，为了今后能和眼前这位、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随意摆脱掉的搭档继续合作，也是为了团结，为了搞好班里的工作，只要我尽量 避免去触碰他的痛处，我还是要积极主动地去接近他，直到用自己的真诚和文化 水平的稳步提高，去赢回他的尊重和信任。

当然，我也不再心怀任何侥幸心理去期待真心换真心，单纯为了自己的那点 面子，白白地去和他浪费任何口舌。想要自尊、自强吗？索性就把那种刺激神经的语言，当作是鞭策自己不断进步的一种动力好了。我自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 地刻苦努力，心中的目标就一定能实现！于是，我一边加快了步伐追赶过去，一 边四处捜寻我需要完成任务的粪便资源。幸好正如自己所料，在我的视野范围内，牛、羊、马粪等虽然分散，但还是随处可见，完成自己的定额任务完全不成 问题。在我的附近，就有一溜一溜被阳光照耀得乌黑发亮的羊粪蛋，我随手卸下 肩上的粪筐，放到地上。当我使用铁锹准备一点点收集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粪筐里居然已经摆放了几块黑褐色、如同雕花般干硬的牛粪。这让我感到十分 纳闷，我丝毫也不怀疑那是我自己所为，但又实在想不起来，那是否是在自己主 观意识的支配下捡拾起来并放进筐里的。

“收获不少啊，卫东！看来我们还是选对了方向。”我故意扯动了一下他挎 在肩上、同样装有杂色粪便的荆条筐，不无牵强地微笑着问他。看他无意回答我的问话，我继续说道：“刚才确实是我没有顾及到你的实际感受，也怪我头脑简 单不善表达，没能把要说的话完全说清楚，现在我就郑重地向你表示道歉，同时 我再次郑重地向你声明，我刚才的话绝对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关于我的那些不足之处，我今后一定加倍地努力去弥补、去改进，同时，我也希望你这位搭档 能够一如既往地随时随地帮助我。”

谈到如何开展班里的工作时，我向他表示，我非常希望全班所有的战友都能 齐心协力，共同努力，争取把一班打造成为八连正式组建以来的第一批四好班。我注意到，胡卫东原本傲气十足的表情还是有所缓和的，尽管他并未主动表示任 何态度，但至少也没再多说一句伤我自尊的话。此前说了许多过火，而且伤人自 尊的话，现在，他是否已经冷静下来，是否也该有些悔意了呢？

当天晚上，我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白天的遭遇再度让我的 情绪回到了过山车似的激烈波动中。各种各样的想法总是交替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一个模棱两可的念头时而被肯定，时而又被否定了，一件刚刚认定要做的 事，却又被另外一个声音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毫无疑问，读书学习可以有效地改 变自己，这本是唯一的一条正确而又可行的路，自己理应鼓足勇气，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前方不远处也许就是成就自己的美丽“天堂”。但是，在极左政治形势 的阴影下，那又是一条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不合时宜的路，甚至是一条充满了 荆棘的凶险之路，只要迈错一步，或者多走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了。因此，我不得不瞻前顾后，反复权衡，来回掂量，如何才能有效避开一双双 政治审查般警惕的眼睛，仿佛是在茫茫的黑夜里，不小心误人了自家的布雷区， 举手投足都要加上十分的小心才行。

有时候，尽管我自认为已经从混乱的思绪中渐渐感悟到了，那些让我倍感难 堪的事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教训，况且知耻后勇，落后求变，确实到了下定决心，彻底改变以往那些轻视文化学习的错误思想，努力学习各种文化知识的时候了。 但是，却又深深地怀疑自己，能否合理地寻找或创造机会，去认真履行要努力学 好文化的诺言，又能否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

青年人富有朝气，也更容易冲动，往往动辄立志，即兴而发，一旦遇到困难 和挫折，又会心灰意冷，丧失信心。实事求是地说，此时此刻，我很清楚自己的决心并未完全下定，受诸多因素的影响还在反复纠结，左右摇摆。要想迈出坚实 的一步，我仍然需要尽快解决不少思想认识上的问题。其中最为欠缺的仿佛是决 心和毅力，而要说明这个问题，我就必须简略地回顾一下，自己在童少年时期那种一贯淘气厌学的秉性和经历。

事实上，我在小学六年的时间里，对文化学习从无兴趣，准确地说，我还是 个地道的厌学之辈。虽然我从来不做那种品行不端的坏事情，但在学校的课堂上调皮捣蛋、不注意听课几乎是我的家常便饭。为此，我在课堂上或被罚站，或被 惩罚大段抄写课文等，同样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被老师频频约见家长，继而受到 母亲的责骂，直至痛打，理所当然也就习以为常、见惯而不惊了。而出于强烈的逆反心理，我又会在课堂上变本加厉地淘气，以示绝不屈服，甚至还经常故意以 做错课堂作业和家庭作业的方式（类似：1 + 1=3,或以此类推，如此等等），去 挑战老师和父母更加严厉的管教，久而久之，这便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恶性循环。当然，为了应付期中，特别是期末考试，免得蹲班留级，我也会临阵磨枪， 突击复习所有功课，用父亲母亲的话说，就是：“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在如此状态下，我的文化基础究竟如何，也就不难做出判断了，对我自己、以及熟悉我的任何人来说，我没有因此而蹲班留级，简直就是个天大的奇迹了！

一九六六年，到了该上初中的时候，恰值一场旷日持久，且又轰轰烈烈的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迅速地席卷全国，各行各业几乎陷人瘫痪，或者是半瘫痪状态，各级学校自然不能幸免。但是，对我个人来说，只要不再硬着头皮去读书写 字，新形势下的停课闹革命是件多么顺心随意的事，我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 一只冲破囚笼的野鸟，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了。

再到后来，伴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需要，我和那些命运相同的小伙伴们， 便于一九六八年的年初，被社会强行就近塞进了中学。尽管“复课闹革命”的口号当时已经被喊的振天的响，但实际上却仍然停留在口头上，照常上课、下课只 不过是一种表面形式，鲜有文化学习的课程安排，多数情况下都被学毛著，读报 纸和大批判等政治内容所取代。除此之外，为了填补鲜有文化学习的多余空间，同时也是为了适应极左政治形势的需要，学校革命委员会还要适时安排学工、学 农等不同形式的社会教育活动，否则难免被人扣上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大帽 子，主要领导者被造反派游街批斗也就为时不远了。

在这种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打篮球自然也就成为了我在中学时代唯一的正业 了，事实上也是我最乐于接受的现状。在那段时间里，除了那些所谓的正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我和我的同学们几乎都会奔跑在学校的篮球场上，直到学校关门为 止，我们才真正放学回家。如果一定要问我在中学时期的一年多里学到了什么，我 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篮球！除此之外，唯一还能在记忆中翻找出来的东西，就只有一句英文：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这还是在为数不多的英语课 堂上一片放肆的起哄声中、以儿童般猎奇的心态无意中背诵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