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四十六章代写情书之三 作者董连峰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四十六章代写情书之二)

XXX战友你好！

    收到这封笔迹陌生的书信，但愿不会惊吓到你，但是无论如何，恳请你耐心地读完我的这封信。

    首先，还想请你原谅我的这种过于冒失且又大胆的‘冒犯’行为——如果你确实这样认为的话，因为，我丝毫都不想隐瞒我对你的一片爱慕之情，也不否认这是我鼓足了勇气写给你的一封、我自认为是充满了深情厚意的情书。

    坦白地说，能够迈出这样一步，对我来说的确是很艰难的，主要的原因并非是我担心那些早该过时的‘紧箍咒’，更不是因为那些长期束缚人们思想的旧观念，而是因为，第一、我知道自己算不上是连队里最优秀的；第二、我出身于剥削阶级的家庭，这在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年代里是会受人鄙视的，甚至难免还会牵连到被自己深爱，或者最终将与我结为终身伴侣的那个人。除此之外，也许我还缺乏他人所具有的许多优点，而自身又存在一些他人所没有的各种缺点和不足。毫无疑问，上述问题都将是我在解决个人婚恋的过程中必须跨越的实际障碍。但是，我并不为此而感到自卑，因为我坚信，一个人的缺点是完全可以克服，可以避免的，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所有的不足之处也都是可以得到弥补的。家庭出身固然不能自行选择，然而，是否坚定地走革命道路却是可以任由自己选择的。家庭出身非但丝毫不会影响我听党的话，跟着党走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我仍将一如既往地加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等政治理论方面的学习，自觉加强斗私批修和世界观的改造，提高自己的政治思想觉悟，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与此同时，我将同样继续认真刻苦地钻研铁工、木工以及瓦工等方面的专业技术，争取为连队的生产建设做出自己更多应有的贡献。

    我知道，现在谈婚论嫁为时尚早，兵团内部所制定的相关条条框框也并未明确取消。但是，同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和我与连队其他战友一样，都享有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力。因此，经过最近一段时间的认真思考后，我还是决定冲破世俗观念的束缚，以书信的形式郑重地向你表达我对你的一片爱慕之情，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先和你建立起正常的相互联系，并在增进相互了解的基础上，为我们双方做出最终选择创造必要的条件。

    如上所述，给你写信我是经过了一番认真考虑的，绝非一时冲动，率性而为，我的情感也是真挚的、纯洁的，绝无半点儿虚假的成分。至于你是否接受我的请求，或者换句话说，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这份情意，诚望尽早得到你的明确答复，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将尊重你的选择。

    此外，我特别想要向你表达的是，如果我给你写信的行为确实伤害了你的自尊心的话，我愿借此机会，真诚地向你表达我的歉意，与此同时，我也真诚地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宽厚谅解。

以上，盼复。

                                    后勤排修理班 孙大生敬上。一九七三年七月X日

    书信的初稿完成后，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大圣”对我寄托的一片厚望。然而，内容是否符合情书的基本要素，又能否打动收信人的芳心呢？爱慕之情的表达方式是否过于简单生硬，不够委婉动人呢？收信人又能不能读懂部分措辞的真实含义呢？所有这些疑问，我始终找不到满意的解决办法。复读的时候，我总觉得其中缺少些什么，但是绞尽了脑汁也没能想出缺少的究竟是些什么。当“大圣”从我手中接过初稿的时候，我并不十分自信地叮嘱他说∶“我也不知道情书该怎样写，你先认真阅读两遍，如有不符合你想法的地方，尽管直说，等我修改后你再重新抄写。”

    “大圣”双手举着这封修改过多，而且字迹潦草的书信初稿，凑在煤油灯下反反复复地阅读了好几遍。他读得非常认真，脸上自始至终洋溢着满意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从中读出了他期待已久的、那位意中人的积极回应，看到了他可以乘势一举获得梦中情人芳心的美好希望，很快就能与之牵手相依，谈情说爱了似的。看完最后一遍时，他甚至不问信中某些措辞的出发点究竟意味着什么，便迫不及待地从我的手中抢过纸笔，然后坐在炕沿下的小马扎上，借助放在炕头的自制煤油灯，依托炕沿儿，开始原封不动地抄写起来。

    不过在他抄写的时候，我还是压低了声音向他解释了信中的几个要点，其一、声称自己不是最优秀的，既可表现出谦虚的态度，但是同时也等于间接地暗示对方，自己是优秀行列中的一员；其二、如实写明自己的家庭出身，证明自己的人品是光明磊落，诚实可靠的；其三、“无论任何人都与连队其他战友一样，充分享有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力”这句话是在提示对方，连队里已有成双成对的先例，大可不必过分拘泥于早该作废的那些条条框框；其四、铁、木、瓦匠等专业技术都是现有条件下的看家本事，是牢牢捧在自己手中的铁饭碗；其五、信中最后一段是在暗示对方，受纪律约束和世俗观念的双重影响，个别女战友曾经把来自异性的情书看作是对自己的一种冒犯，甚至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或故意让对方公开出丑，往往会把书信的内容进行公开散布，或者干脆上交连队的领导。而表示歉意和请求谅解的目的，旨在提示或者寄希望于感化对方，即便不同意交往，也不要仿效个别人的极端做法。

    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圣”仍在工工整整地进行抄写，但遇字迹模糊难辨之处，他必定问明之后再进行誊写。

    帮他完成了一件前景并不十分看好，而且又不完全赞同去做的好事，我收拾好床铺准备睡觉了。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轻轻地推开房门，随即影子一样闪身而入。“大圣”虽然背对着房门，但却非常警觉，听到声音，立刻把情书的草稿和一沓儿信纸卷在一起，转身藏在背后。由于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本就十分微弱的光线，直到来人走到炕沿儿前，我才看清是谁。

    “刚刚上完厕所，看见你们屋里的小油灯还在亮着，天都这么晚了，觉得好奇，过来看看你们都在干什么！”来人是云海，也是过去同睡一条大炕接近两年之久的老一班战友。看到“大圣”躲躲闪闪，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他立刻堆起满脸的坏笑，煞有介事似的小声问道：“你俩别是有什么猫腻儿吧，连我都瞒着？是不是正在偷吃什么好东西，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实招来！”

    “大圣”是个心里装不住事儿的人，尤其是对那些他认为可以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们，说话时常常口无遮拦，从不隐瞒什么。为了不惊动正在里屋熟睡中的同班战友们，他连忙指了指通向里屋的门洞小声说道∶“你怎么贼眉鼠眼的，跟他妈幽灵似的！到现在为止，我这心跳得还跟擂鼓似的怦怦地乱跳呢，我还以为是指导员半夜三更过来查铺呢！不过，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抄写剑锋刚刚帮我写好的一封情书。都说你对情场挺有研究，还吹嘘自己是乱爱的高手，要不然……你也帮我出出主意？究竟是头货真价实的叫驴，还是一头骟驴，总得让咱开开眼界，让咱哥们儿当面验证一下吧？”

    闻听此言，云海顿时面露得意的神色，仿佛恰好搔到了心里的痒处，人也变得崇高伟大了起来，对于“大圣”的叫驴与骟驴之说，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了似的。他手臂一伸，仰头侧脸，摆出一副藐视一切的架势，傲慢地说道∶“给你这生瓜蛋子当参谋，我还绰绰有余！我正愁这满肚子的学问无人施教呢，赶快拿来我看！”

    “大圣”连忙把尚未抄完的半截儿情书，连同我的草稿一并递交到他的手里，随后转身从炕头拿过那盏自制的小煤油灯，略做犹豫状，但却很快就十分夸张地举到云海的面前，摇曳的火头眼看就要烧到他的眉毛上了。嘴里头还不依不饶地顺口反讥道∶“虚夸你几句，别他妈的顺杆儿爬，牛皮还是少吹吧你！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见你真把哪个像样的良家姑娘弄到手！也就猪八戒的寡妇二姨儿真能和你看对眼儿！”

    “甭管是谁家的寡妇二姨，还是谁家嫁不出去的二姑奶奶，好赖我还有资格享受这人间的烟火，可你这石头蛋蛋里刚刚蹦出来，而且发育不健全的小妖猴，也只有抓耳挠腮，干瞪着俩眼儿，站我旁边儿看热闹的份儿。别瞪眼！你再耍贫嘴，小心我把你的好事儿彻底搅黄喽。”

    在日常工作中，云海一向吊儿郎当，得过且过，与人逗闷子、耍贫嘴，他可从来不吃亏。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往往还是挺上心的。认真看完我的草稿后，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就大众化的思路而言，这封情书的完整性和实用性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是，如果按照我的想法嘛……，这里边还得加点儿能够调味儿、煽情的作料。情书写得跟决心书或者跟政治报告似的，让人看了索然无味。你俩别忘了，谈情说爱可是一件甜蜜而又浪漫的事儿，能感动少女芳心的，是那些山盟海誓和忠贞不渝的甜言蜜语，情书里出现太多的政治词汇，无异于炒菜加错了作料，味儿全变了。”

    看到我和“大圣”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越加卖弄地说道∶“为了充分显示咱的浪漫和情趣，情书的末尾还可以附上一首名人的诗作，比如英国著名诗人雪莱的＜爱的哲学＞。这首诗的语言和意境多美，多有针对性啊！懂诗、懂感情、有品位的人立马就会敞开心扉，爱上你！”

    “云海，你想在情书里加点儿‘作料’，这我并不反对，但是一定要适可而止，毕竟他俩尚未有过任何接触，远未达到谈情说爱的地步。语言太过肉麻了，反而弄巧成拙，效果不好。一年前，连队里偷偷传看雪莱那本诗集的时候，我曾经在笔记本上抄写了几首，其中就有你说的那一首＜爱的哲学＞，我马上就可以找出来给你们看，就诗作的内容来说，我完全不同意附在这封情书里。一是诗句的内容不符合当下的政治形势，而且这八字还没那一撇，就在示爱的情书里附上名人的情诗，这和画蛇添足有什么区别？确立了恋爱关系，再去卖弄也不迟。二是一旦情书的内容不慎泄露出去，‘大圣’很可能会被冠以宣传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大帽子，在已经违反婚恋规定的基础上，定会罪加一等。况且，他出身资本家，在某些言论上又是一个犯有‘前科’，遭受过公开批判的人，所以，这个风险无论如何都冒不得。”

    在简短的商讨过程中，“大圣”出于对自身条件和客观环境方面的考虑，完全赞同我的意见，尽管云海仍然持有些许的微词，但对我更为谨慎的想法还是表示了支持的态度。最终，在不修改我的原稿的基础上，情书中适当增加了一些带有柔情蜜意一类的词句。

    至此，“大圣”手握情书只差找个适当的时机投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