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远往事
刘先立/文
奔向抚远
1969年春,为应对中苏边境日益紧张的形势,中央决定加紧抢修二龙山至抚远的国防战备公路并决定由兵团承担主要施工任务。兵团遂从二、三、四师抽调6800余人及大批车辆机械开赴工地。我团抽调了150人组成一个加强连参战,这其中就有我连的上海知青戴天华、张炽堃、汪启运、刘明发、北京知青高扬、王永伟、我和萝北知青刘福田。
抚远,仅这个名字就能叫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它位于我国最东端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会合处,面积近7000平方公里,绝大部分是荒无人迹的沼泽湿地,自古以来和内地没有陆路交通,近乎与世隔绝。听说新中国成立一年多后当地居民才从对岸“老毛子”那里得知“改朝换代”了。全长235公里的二抚公路就横贯这片沼泽湿地,其中有140公里是重沼泽地区,施工条件十分艰苦。正因为如此,我连除连长指导员年纪较大外,清一色的男知青,名符其实的“青年军”(后来9团有几个女知青自己扒车跑到抚远“从军”,很令人佩服)。老天保佑,二师负责东段施工(否则就去不了抚远啦)。4月下旬的一个清晨,赶在彻底化冻前,我们就从二龙山附近的福利屯登车出发了。
感谢合江地区各县的数千名农民,是他们在1968年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几乎是完全凭借人力修出了二抚公路的路基,才使我们得以乘车东行。但所谓路基,不过是把路线两边的草垡子和泥抛向中间,两条“小河”夹着的一条泥带。重沼泽地区则是就地取材,圆木铺底,覆以树柴,最后盖上草垡子和泥。一路上,我们还能看到民工住过的草棚散落在路边的荒草中。听说他们撤出时,绝大多数人是徒步走出沼泽的,为了节省体力,连被套都扔下了,只背着被里被面走的。
走在这样的“路”上,汽车颠簸摇晃得就像海浪中的一条小船,车上外连知青带的一只小狗被颠得一路呕吐。幸好路边的自然景观兴奋着我们的神经。在此以前,我一直对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所描写的自然风光印象深刻。但眼前的大自然却让我心灵震撼!那是我从未见过读到过也难以想象的原始蛮荒,天地交融在仿佛是创世之初的混沌之中,苍茫荒凉、悄怆幽邃中朦胧着野性的神秘,使你心中不由得涌起对大自然原始宗教般的敬畏。一片一片油画般的原始白桦林和白杨林不时迎面而来又从我们身边缓缓退去,我们又仿佛是巡行在一条长无尽头的自然风景画廊中。至今我的眼前仍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几只野鸭“嘎嘎”地从“护路河”上掠起;幽幽漫起的暮霭中,一只孤狼拖着尾巴在不远处的枯草中时隐时现,和我们同向而行;“野旷天低树”,高翔的苍鹰在天边的树梢上盘旋……只这幅画面,当年就不枉抚远一行!
235公里,在今天的高速路上,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路程。那天我们却从清晨走到入夜。到达临时驻地,浓浓的夜色中,我们扛着各自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一片塔头墩,走进先遣队搭好的帐篷里,发现脚下依然是水!真是名符其实的“湿地”啊!精疲力竭的我们顾不得多想,在树干架起的铺上甩开行李倒头便睡。第二天一觉醒来,伸手一摸,怎么棉被上盖的衣服是湿的?再往上一看,竟望到了天!原来昨夜风雨交加,把帐篷掀起一块,我们竟酣睡得浑然不知。啊,抚远,你就是这样欢迎不辞艰苦远道而来的我们吗?
小木屋
你一定见过童话片儿里的小木屋吧?当年在抚远我们就住过这样的小木屋。
在临时住地休整了一两天,我们拔寨起营,来到黑龙江边群山脚下的一片平地。这里就是我们的正式营地。这山就是我们即将开山取石的战场。
住过的两个大帐篷分别做了连部、卫生室、伙房和仓库等。连里给每个班发了一块十几平米见方的苫布,这就是我们解决自己住处的唯一建材。幸好有漫山遍野的树林,那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万能的建材啊。(那时还没有也不可能有绿色环保意识)
我们用大腿粗的圆木立起屋架,小腿粗的圆木夹出屋墙立起铺架,胳膊粗的树干铺好床面钉上椽子,最后盖上苫布,一座精巧漂亮的小木屋就建成了。我们还在小木屋的四周挖了排水沟,在门口修了一座带栏杆的小桥。还有哪,那小木屋上还开了窗户,大概是天华吧,还用桦树皮作了窗帘,多漂亮的小木屋啊!更绝的是,入秋天冷以后,我们在两排铺之间挖出一条“地笼”直通屋外与烟筒相连,“地笼”里烧上木柴,上面盖上就地取材的石板,小屋里暖意融融。“烟筒”是用装水果的废筐抹上泥摞起来做成的,“傻大粗黑”,和美丽精巧的小木屋配在一起,就像孙悟空的尾巴变成的旗杆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惜我们当时都没有相机,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就让它永远珍藏在我们的记忆里吧!
开山取石
我们这次修路的任务,就是在平整压实原有路基后铺上30厘米厚的砾石,整个工程约需40万立方米的石料。因此,及时采集足够的石料就成了此次工程的重中之重。仅抚远就云集了十二个采石连,我们连就是其中之一。
采石的工艺很简单:在山石上打出炮眼,填入炸药引爆就是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远非那么简单。
先说打炮眼吧。没有任何机械,只有大锤和钢钎。石头很硬,(我查了资料,抚远的山基本是花岗岩构造,现已是当地一重要的矿产资源)每打一锤,“当儿”的一声,震得两个人四只手虎口生疼。十二磅的大锤重击一百锤左右,钢钎才进一厘米。炮眼的深度从七八十公分到一米多不等,这样平均一个炮眼就要打一万锤左右。每打两三锤,扶钎子的要把钢钎转一个角度。每打几十锤,要用“大耳挖勺儿”掏一下碎石屑,注点儿水。每打几百锤,要把磨圆了棱角的钎头在旁边的炭火上烧红重新捶打出棱角并“焠火”。更麻烦的是因每个炮眼所处具体地形环境不同,钢钎可能处于肩膀到脚面的任一高度。这就需要我们能在任一高度角度左右开弓抡舞大锤。一开始,锤打偏打空是常事。打了扶钎子的手这种“事故”每个人都出过不止一次两次。和打锤相比,扶纲钎是最不招人待见的窝囊活儿。不是蹲着跪着就是弯着,不仅磨手震手磨膝累腰,还要冒被锤打手的风险,哪有抡大锤风光痛快。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从心里不愿意干这活。可是“咪发”却毫无怨言尽心尽力地作了专职的掌钎手,现在回想起他当年跪在地上兢兢业业掌钎子的身影,真觉得比我要高大得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段时间后,人人练就了一身“锤艺”,不仅打得稳准狠,还打出了花样:实锤虚锤交替,实锤砸在钢钎上,虚锤就像台湾仪仗队手里的枪一样,耍出各种花样。艰苦的劳动竟也被赋予了艺术的美!
再说说爆破吧。那可不是谁都可以干的活。全连每天要打几十个炮眼,分布在近百米长高低不等的作业面上,每个爆破员至少要点七八根导火索。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炸药的威力,一定区域内所有炸点要尽可能同时爆炸。这就要求计算好每个炸点导火索的长度。设想在已被点燃的导火索“嗤嗤”冒火的环境中,快速准确有序地点燃所有的导火索,然后迅速跑到附近的掩蔽部,那需要多么敏捷的身手,多么优秀的心里素质,又要冒多大的风险啊!要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爆破,只是经过了极简单的讲解培训就上岗的,我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愧英雄的称号!
事情到此还没有完。滚落下来的石头大大小小,大的有上吨重。我们没有任何碎石机械,大锤打在巨石上,“当”的一声弹起来,仿佛是在给巨石“弹脑蹦儿”。溅起的石渣打得身上一片白点,重的地方就是红点。为避免伤到眼睛,锤落眼闭,真是“闭着眼豁出去了”。就这样,我们硬是把巨石砸成一堆拳头大小的砾石。说不上是“愚公移山”吧,也是“蚂蚁啃骨头”锲而不舍。
就这样,半年里,我们每个人打了不下几十万锤吧?不仅圆满地完成了采石任务,还打出了一身“疙瘩肉”。上海“秀才”戴天华儒雅之外更添几分英武;“小萝卜头儿”成了小铁蛋儿;高扬本来就又黑又墩实,这下俨然一个“黑旋风”,记得他有一次前胸被溅出一片血点,再戳点上红药水,就跟刚劫了江州法场似的,壮哉!……钢铁就是这样练成的!而我们又何止千锤百炼!
江中卸油
此次修路,兵团、大庆、哈尔滨共出动了卡车500多辆,推土机、刮土机、压路机近百台,连上海都派来了16台压路机。这么多车辆机械要消耗大量油料,陆路运输是不可能的,只有走黑龙江水路。至今,当年江中卸油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那天下着大雨,我们奉命来到浓江(黑龙江的支流)边一片开阔的沙滩地上。抚远当时没有码头,除了小渔船,稍大一点的船都靠不了岸。浓江水速较为平缓,又属我国内河,便于作业。只见一艘驳船停在江中,甲板上堆满了大油桶。船上的人见我们来了,把油桶一个个推入江中。当时“风骤浪急水接天,蔽江油桶逐波翻”,我们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跃入江中,游向大油桶,每个人推着一个油桶在大雨风浪中用力蹬回岸边。所有油桶推上岸后,江边停好了一排排的卡车。我们只穿一个短裤,冒着大雨把一个个油桶顺着跳板推上车。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终生难忘啊!可惜啊,知青生活中许多感人的不可复制的历史画面都没有留下来。
浓江游
夏天的一个工休日,我们兴致勃勃地到附近浓江的一个支汊去“旅游”。
我们在水边拣了一块平整的草地,还没来得及坐下来,一大群马蝇就轰鸣而来把我们团团围住“狂轰滥炸”。(我们把马蝇称为B-52)大家急忙脱掉衣服跳进水里躲避“空袭”。大概是从来没有人光顾过,水里的鱼多得“砰、砰”地撞人(这个情景好像高扬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详细描述过)。只是“B-52机群”不舍不弃,就在水面盘旋,只要你一露头就发动攻击。我们又没有潜水艇的本事,不一会儿就狼狈地逃上岸来。
上岸后总要喘口气吧。大家坐成一圈,每个人负责拍打驱赶前面人背面的马蝇并兼顾自己的正面。就这样也是只恨爹妈少生了几只手,顾了别人顾不了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旅游的雅兴。赶快“颠儿”吧!那是我这一生最狼狈的一次“旅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