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黑土阡陌 于 2014-9-6 21:19 编辑
那星,那月……
晚晴/文
这年冬天,北大荒奇冷。我们农工排三班倒,跟着拖拉机到地里装豆秸。
俗话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不知我们当中哪位得罪了老天爷,一轮我们上夜班,白毛风就搅得天昏地暗。顶着风装车,真把人折腾得不善。
终于,熬到最后一个夜班。没成想,却天是天、地是地,月高风清,星辰寥寥。
积雪把垄沟、垄台、豆秸垛抹得平平展展,一眼就可以看到天地交合的地方。世界小得就象一本书,微微翻开——上面是那星、那月,下面是拖拉机、爬犁和我们。在爬犁上装豆秸是技术活儿,技术活儿都是男的干,女的只能跟着爬犁装装车。
我们这班总共三个知青,只小郝一个男的,短粗短粗,隔着棉袄都能显出一身腱子肉,码豆秸自然少不了他。我们俩——我又瘦又小,那位不温不火,与其说是装车,不如说是“打狼”。干不了多少活儿却没少让人操心。小郝自持能干,看不起我俩,非到万般无奈我们也从不和他说话。
最后一班,早完事早睡觉,大伙儿心照不宣。拖拉机也来劲了,跑得飞快。我还没挑上几叉子,头就想刚出蒸笼一样,不一会儿,帽檐上,护耳上都挂满了白霜。
“快着!快着!”排长除了这句话,几乎就没说过别的。排长对我不错,特别是常年卧病的排长家属,可这会儿,我也听出那声音里的几分恼怒。
我抬头看了看豆秸垛,一人多高了,就象一座敦实的城堡。男的装完一堆又都爬上去了,偎在那轮清月下,正说着带荤腥的笑话。
“抬头望见北斗星——”小郝的歌声可真比他的模样强多了。
我们排长干什么活都有两下子,车老板出身,码垛更漂亮。每每清晨,拖拉机拽着一爬犁高高大大四面如刀削般齐整的豆秸驶进连队时,总能得到一片啧啧的赞叹,排长的嘴角便溢出两颗金牙在晨光里一闪、一闪。
我朝排长摆摆手,扛起叉子拖起腿准备继续跋涉。 “上来吧——”听到这略带沙哑的声音,我方发觉,身旁的女伴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去了。 “快点,快上来吧!”正惬意的同伙们显然谁也不忍心丢下我。 我只好扔上叉子,排长一把接了,又趴在垛上,朝我伸出两手,我连忙走近爬犁—— “嘀——”突然,拖拉机一声尖利的长鸣,我一下踩空了,左脚别进拖拉机衔接爬犁的三角拉杆里。狭小的三角拉杆,就象一只铁铐,紧紧箍着我的脚,拖着又大又高四壁如刀削般的城堡呼啸着碾轧过来,黑压压……
“啊——”一声凄烈的喊叫,豆秸垛上的人倏地被拉长了,月亮碎成了好几块,星也扭曲了。
好沉!好重! 哎呀!我的腿,我的胸……我快要憋死了!
奇怪?我的脑袋怎么不死?怎么脑袋不死呢?幽幽的天幕上,我分明又看到了那轮清冷的月,那么高傲、那么不可亲近,星也远了。四野里这么静!
突然,我感觉两手火辣辣地被什么戳着,怎么,我的手也活着? 我抬起头,黑压压的豆秸垛高高地耸在眼前,豆秸垛上的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魔法,成了泥塑木雕。我看看自己,大衣没了,手套也没了,怎么?腿还在?我试着动了动——天哪!我的腿还在呀! 身后传过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我回头一看,是他! 帽子滚在一边,毛衣上裹满了雪粉,两手撑在雪窝里,头耷拉着,圆胖的脸上只剩下 一张大嘴在拼命的一张一合…… “小郝——”一声呜咽,从拖拉机舵楼里传出,划破了夜空,划破了这凝固的画面。司机踉踉跄跄扑到小郝面前“小郝!你救了她也救了我呀——”蓬乱的头捣蒜般落在小郝缀满补丁的棉裤腿上,人们纷纷跳下爬犁,跳下拖拉机——
四野又重新归于寂静。世界在一点点拓展,偌大的书页上依然只有这垛豆秸和这群默然无语的人,泪水无声地渗进脚下的土地—— “回!今晚不干了!”排长冷不丁地吼了一声,人们惊醒过来,七手八脚,把浑身绵软的我托上高高的豆秸垛。 拖拉机嗫嚅着,打点起精神。豆秸垛上,男男女女,横七竖八,个个瞪着大眼,木木地凝视着,凝视着幽幽的天幕,凝视着那星,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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