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拉 当年插队时候,有一知青,瓯人,自诩会说上海话,但实际上只能说一句,便是“阿拉”两个字。但他整日里“阿拉、阿拉”的不离口。众知青便呼其名为“阿拉”,本名反而不大叫了。阿拉为人木讷,平时不大说话,且不修边幅。那衣服常常是穿上身后,便不脱下,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没有洗了,显得油渍斑驳,因此就有点邋遢,乍一看,与当地的老农没有多大差别,但他的的确确是与其他知青一同来的城里人,只是他同化得早而已。阿拉除了会说那一句上海话外,另一个特点是会唱越剧《红楼梦》,可也只有一句,是贾宝玉哭灵的起句叫板:“林妹妹,林妹妹啊,千呼万唤~唤不归啊~”下文也没有了。这一句,经过阿拉不断反复的锤炼,确实唱得珠圆玉润,声情并茂。这一句唱腔,仿佛成了阿拉的一种符号,一个标识。阿拉在场里的任务是放牛。那时,场里饲养着十几头大小不一的牛,需要一个人专门放养。阿拉便自告奋勇向领导申请放牛一职。领导看阿拉的积极性高涨,也便满足了他的要求。于是,城里来的知青阿拉就日日与牛为伍了。清晨,踏着露珠赶着牛群上山,阿拉放开喉咙,一句“林妹妹啊~”的越剧唱腔似乎代替了对牛群的吆喝;傍晚,踩着夕阳归来,那“林妹妹啊~林妹妹~的唱声便由远而近,继而全场都回荡着阿拉那穿云裂石的男高音。于是我们一起劳动的知青就说,阿拉都回来了,我们也可以收工了。大家便附和道,是啊是啊,该回去了,天都黑了。带队的老班长拿掉戴在头上的笠帽,抬头看看天。只见暮色渐起,那天,确乎暗了下来。头儿便一声悠长的吆喝,收工喽—回家啦—!我们听到头儿的一声喊,纷纷收拾农具,如脱兔,如逸马,如飞鸟入林,匆匆而归。 阿拉一人在山上牧牛,周边很少有人的踪影,面对亘古的峰峦和苍茫群山,不知是否感到寂寞,感到无奈?是否会对所牧的牛诉说自身的感受?只是,木讷的阿拉更加的木讷了。只有那“林妹妹”的深情呼唤还每天萦绕不息。 有那么一两天,大家未听到阿拉的“林妹妹”了,就纷纷打听,阿拉今天怎么了,是回家了,还是生病了?于是很有点不习惯了,似乎连干活也没有了心思,快收工的时候,对时间的判断也变得恍惚起来,不知是否可以回去了?几次抬头看看那个贫下中农出身的老班长,见他还是低头挥锄,如老牛般的呼哧呼哧地劳作着,没有收工的意思,大家就更怀念阿拉了。生活就是这样,平庸的阿拉也有其不平庸的一面。恐怕阿拉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一句“林妹妹”竟然受到我们如此的重视与关注。 几天后,阿拉如同他失踪般那么突然,又突然出现了,大家十分高兴,围着阿拉问三问四。阿拉开始紧闭着嘴不回答,后来大家问的急了,突然当众以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这下大家慌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在阿拉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阿拉的母亲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阿拉赶到家里的时候,他亲爱的母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留下一句话给唯一的儿子。 从此之后,无论是出工还是收工,阿拉都不再唱他心爱的“林妹妹“了,我们也渐渐地习惯了更加木讷,更加沉默的阿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