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5 22:33 编辑
记得有一天下班时间过了好久父亲仍未回来,全家在焦急中等他吃饭。雷雨中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一件罩头的军用雨衣把他装扮得活脱脱一个中世纪的传教士,裤脚和鞋子都已湿透,一步一滩水渍,湿漉漉的帽檐里难得见到他如此灿烂的一笑。从雨衣中父亲捧出一个洁白的铁皮盒子,上面有旋钮、有透明化学盖板,精美极致。顾不得雨水倒进袖笼里,再把手举得高一些,“洗衣机,你们知道吗?将来都会用这样的机器洗衣服。”在他充满智慧和浪漫的眼神里,饱含着对未来的憧憬。来不及脱下滴水的雨衣就势在床边坐下来,迅速扭动旋钮,再按下一个开关,玩具洗衣机就咔咔咔转动起来,“你们看,”父亲揭开小小的化学透明盖子,“衣服就从这里放进去,一盖上就自动洗了,机器一停,拿出来的就是干净衣服,直接穿上就可以出门。”母亲笑了,祖母也笑了,她们的双手被家务事磨难得如同粗糙的钳子扳手。母亲把自己的爱人拉起来,指着被雨衣浸湿一大片的床单说:“还是请你把坐湿的床单烤干,免得晚上没地方睡觉。”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拿出洗衣机把玩,随着洗衣机转动的声响,我把思绪往后推了几十年,我在想,到那时是从厕所里架根水管给洗衣机加水还是在房里挖个洞把洗衣机洗剩下的水存起来再冲厕所。 文革刚刚开始的一天晚上,脚步声如同打雷一样由远及近,家里一下子闯进一二十条汉子,在一位军代表的指挥下,对我家进行了地毯式抄查,没有放过一寸长的地板和墙壁。好在父亲有先见之明,事先从容烧掉了王羲之的字、沈周的画,还有他祖上留存皇上下的圣旨和赏赐的牌匾。空荡荡的间房虽然查找得太过细,却没有找出半点封资修的样品,更没有反动的线索。军代表的眉头越锁越紧,这样大规模的奇袭没能找到一点战利品让他蒙羞,阴着脸不发一个字。突然,一条汉子高叫一声:“有了。”父亲顿时脸色惨白,汗珠不由自主冒了出来,他想不出这段时间在家无数次打扫四旧为什么会粗心大意而留下死角。房子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二十条汉子把父亲团团围住,看着高喊“有了”的人双手把玩具洗衣机郑重捧到军代表面前。军代表高兴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傲慢地接过洗衣机,前后看了一眼,一排压凸英文字母(MADE IN CHINA)的误导让他确信这是外国货,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庄严地宣布:“美国收报机!”“啊!”像炸开了锅,十几二十人同时惊讶,那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捉拿美蒋特务的喜悦心情煽起了众人的情绪,他们像一堵墙横垣在父亲面前,胆小的父亲嘘了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而我,一个一肚子怒气的青少年顷刻间萌生出一种捉弄了他们的快感,一下子觉得在这堵充满煞气的人墙前突然长高了,站在父亲前面的只是一群玩劣儿童。我的语气中肯定流露出了祖上遗传下来的清高,“那是我的玩具,上海出的洗衣机模型。”人墙如同颓废的土坯砖顿时被暴雨浇过,自行瓦解了。军代表恼怒了,冲到父亲面前,在离他几寸距离的地方吼叫:“你,你要老实点,明天,把你的反动言行贴到房子外面,让革命群众认清你的反动嘴脸!记住了,我还会来的!”说罢头一摆,一二十条汉子挤出了门。我挑逗地伸出手想要回我的玩具,那位以为立了功的人使劲将我的玩具往地板上一砸,“资产阶级狗崽子,还玩玩具。”妈妈捡起破碎的洗衣机,惋惜地说:“多亏了这个玩具,不然他们翻到天亮也不会走人。”父亲坐在床边仍然脸色苍白,心事重重对我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解释,记住我的话,否则会吃亏的。”我的文笔不好,怎么也描述不出那晚的恐怖,但确实在我正当发育成长的心灵上留下了一块永远抹不掉的阴影,好多年来都常常被恶梦惊醒,梦见的都是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我原来住的房子、闯进我在乡下的茅草棚、闯进现在的家,醒来后好一阵怵惕。 我又被惊醒了,梦里还是那群黑衣人,对襟衫、扎脚裤、腰上缠着足有半尺宽两端配有流苏的黑腰带,一条三角黑手巾蒙住了口鼻,只剩下一双全是白眼珠的眼睛,他们做着比前次更齐整的手势:一手叉腰,一手掌心向上非常有节奏地上下舞动着手板朝我围拢过来,当一二十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几乎就要触及我的皮肤时,一阵绞痛把我惊醒。和以往一样,浑身像淌过流水全汗透了,那颗剧烈博动的心脏冲到了喉咙里,堵得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我扭动了一下脖子,生痛生痛的,那上面的脑袋就像花钵子里的仙人球,仅仅只是一个摆设,与躺着的身子毫无关系。试着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只留下一个灯泡的吊灯,依然病态般地亮着。想起来了,昨晚洗完画笔,从床上抱起一床毯子靠在木沙发上随意翻着棕黄色封面的书,如同吃了安眠药,一觉直睡到被噩梦惊醒,难怪脖子被木沙发坚硬的扶手硌得麻木生痛。 天蒙蒙亮了,伸个懒腰,双手握拳又放开,觉得黏糊糊的,大约是在梦中与黑衣人有过搏斗,打翻了调色板,抓了一手青红紫绿。我边用报纸擦手边走到窗前,一个人过日子实在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想吃就吃,吃什么都可以,想睡就睡,想睡在哪里都行,完全没有平日里那些繁文缛节的啰嗦,就算做了噩梦也不需要因为被吓得不成人形而需对旁人多加解释,这样的生活方式会带给你一种短暂解脱的愉悦。 太阳刚刚在城市边缘露脸,天际只有一抹朝霞,好多年了,本事没操发,眼睛却像是得了一种职业病,一种名为模仿画家形态综合症的毛病。我眯着眼往太阳将会出现的方位看了几眼,信口雌黄:“应该是带紫色的冷调子。”列维坦要是站在我这个位置会不会几笔下去便留下一幅惊世的写生?其实我的画板画笔还有颜料就在身后,可我想都不敢想,真要有了那样的冲动,只怕还没找准那一抹霞光的色相太阳早已升到两丈高满目全是蓝天白云了。 突然拐角处出现了一道影子,影子越来越长,紧接着一个身影动画般出现在影子的末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住在我楼下的王小姐,她下班了,沐浴在早霞里,像地里打蔫了的菜秧子,虽然东倒西歪的,但仍不失那份精致。反正我爱人不在家,我索性伏在窗沿上仔细地盯着她姿态优雅的缓缓走过来。一个弱女子,一个风尘女子,一个行走在人生边缘的坚强女子,我觉得在现实生活中她和我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她比我能更真实地面对人生。我想,如果有一天王小姐的命运突然得到了改善,变成了有钱人,变成了公务员甚至还当了一点儿官,那又会怎么样呢,还会有烦恼吗?还会这样美吗?见了我还会友善地打招呼吗?一直看着她走进楼道,又听着她的高跟鞋有点拖沓地一步一步走进房间,“啪”的一声门飞快地的关上,我才退回到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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