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流逝,岁月在历史的长河中缓缓前行。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还是来了,首先是含玉所在附中高三<3>班同学的指指点点让她如芒在背,接着便是丁堡镇的风言风语使她如坐针毡。丁堡镇不大,屁大的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二婶家的三丫头搞对象了,而且谈的还是个知青,哎,真是不长眼。 这话首先传入耳朵的是含玉的二姐含灵,含灵先是不信,接着便是一惊,按说她是含玉的亲姐姐,这事可以直接问问她,可是这几年,由于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观点不同,两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无法交流,真的,还是学生,谈什么对象,一个知青,自己的生活都结结巴巴,拿什么养活你,含灵明白,自己找她谈,又要碰钉子,还是问老娘,让妈妈说说她。 关于丁堡镇中有关含玉的流言闲语,二婶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没放在心上。对于她的三丫头她比谁都清楚,她从小就懦弱、胆小,这么大的事情她不会不让娘知道。但这事从含灵口中说出来她也不得不信了,另外,还有一点的是,那个华什么的成份也不好,二婶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她还是决定找含玉好好谈谈,问问清楚。 二婶径直来到含玉房间,含玉正在做作业,看见妈妈过来,回过头来,问道:“妈,有什么事吗?”“你先停一下,妈有话问你。” 按说,二婶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虽然识字不多,但绝对是淳朴善良,在丁堡镇也赢得一个人缘好的好名声。对于膝下的两个丫头,当初最让她操心的就是二丫头含灵,这含灵敢作敢为,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红卫兵造反的时候她作为二中的红卫兵头头,呼风唤雨,冲冲杀杀。二婶就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得罪人。现在反了,全反了,让她最不省心的竟然是三丫头含玉。她看着含玉,含玉也看着她——。“什么人不能谈,非要谈个知青,而且还是出身不好的,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每想到大街上那些挂着黑牌、哭丧着脸,一串串、一排排地富反坏右分子示众的场景,她就胆战心惊,而自己的女儿将要成为她(他)们某人的儿媳妇,她心里凉飕飕的,说什么也不能接受。 “听说你处对象了,西边莲花塘的存华,有这回事吗?”二婶是个爽快人,说话直来直去,问的也直截了当。“谁搞对象啦,就是玩的好一点儿吗,怎么了?”含玉辩解着,有点儿底气不足。“没谈就行,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不管你谈不谈,这事我不同意”。二婶的话斩钉切铁,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说完二婶离开了房间。 这以后的两个月休息日,娘娘庙前双龙桥上,我没有见到含玉的身影,听母亲说她家吵架了。那天,夕阳西下,含玉要出门,被二婶拦住,可能二婶上午在街上见过我.“今天你上哪儿去?”“不去哪儿,转转呗。”“今天哪儿也不许去,在家待着,帮我做点事,我不知道这个人那点儿好?”二婶说完看着含玉,含玉有点难堪。愣愣的站在那儿,嘴里嘟咙着:“他哪点儿不好?小时候,你不也挺喜欢他的吗?”“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干脆明着告诉你,他家成份不好,跟咱家不般配”。二婶见三丫头顶嘴,窝了一肚子火,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说越高,门前已围了一圈人,对门的王奶奶顺手从屋里拿出一条毛巾,擦着二婶的泪,两个小姑娘拉着含玉的手,劝含玉少说两句,街上围观的闲人切切私语,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含玉那真是不长眼,脑子不好使,只怕是少根筋,远处的人说话更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更有人咬着别人的耳朵说“听说存华家是国民党”,“国民党?”听的人张着嘴,摇着头,慢慢地走开了。 含玉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晚上的六点多钟,屋里有点儿闷热,她打开窗户,一丝凉意透进来,她才感觉舒服一点。她看着窗外,想的很多。对于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后悔。每每看到一些男人口无遮拦、滔滔不绝的说着,她就反感,我的华哥就不是这样的人,还有些人胸无点墨,志大才疏,却自以为是。我的华哥绝对比他们好,有人品,含玉一个念头,一个华哥,想到这儿,她自己也好笑,脸上有些泛红,一个姑娘家,整天我的 华哥我的华哥的,好不害羞。 这些年来,她从不关心别人,对于其它人的事从不说三道四,她不知道她招惹了谁,自持清高招人恨,年轻漂亮惹人妒。她不得不以一个弱女之躯面对四面八方的责难。她的周围似乎有一个强大的气场,这个气场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个个都像着了魔,发了狂。有时候,她真想跑到一个不见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二婶这几天,也是心神不宁,一想到三丫头的事情,她的胸口就堵得慌,她是一家之主,三丫头是迷雾蒙了眼。麻药蒙了心,说什么也不能让三丫头掉到火坑里去。但怎么拉回来,她也没有办法。怎么办?怎么办?她不止一次问自己——找大姨,对,找大姨,大姨是二婶的大姐即含玉的大姨妈,她是丁堡镇东边的居民委员会主任。二婶用手拍了拍脑门,许是这几天被这个三丫头气昏了,怎么就没想到她大姨呢?她可是最有办法的人啊。想到此,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二婶是个急性子的人,说走就搬腿,她出了门,向东走过几个门面,转过一个弯就是八字桥,八字桥是丁堡镇最高的一座桥,上下石阶32个级,整个丁堡镇尽收眼底,二婶无心览景,她下了桥,过了小凤桥,就是居委会了。 姐妹两长的都很标致,能说会道,也都是丁堡镇的头面人物,当二审把含玉的事一说,大姨脱口就冒出一句泰州土话:“这三丫头么(没)得麦(脉),怎么找了这么个人,这事你放心,我来办,你不要跟她硬顶,三丫头现在脾气越来越犟,她有逆反心理,你越说她越不买账,你放心,我来,定能摆平。” 大姨找含玉谈话已经是含玉跟二婶吵架十天以后的事了。那天,在居委会的一个房间里,含玉一来,大姨顺手关上了房门“含玉,很长时间不到大姨这儿来玩了,是吗?在忙什么呢?”“不忙什么,上学呢。”含玉不怎么喜欢这个大姨,平时很少拜望,所以敷衍了一句。其实,大姨今天找她来什么事,她很清楚。 大姨并没有直接切入主题,她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你带红宝书了吗?”“没有”,“好吧,那办公橱里有,去请一本我们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大姨打开那本小红书,朗声读到: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含玉跟着读了一遍。大姨又读了一段: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含玉照着又读了一遍。大婶放下毛主席语录,在屋里走动着,说着。在这里,主席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其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一个人的出身注定了一个人的思想,有什么样的思想就有什么样的行动。毛主席的话就像指路明灯,句句说到我们的心坎上,当然,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但是这个政治表现,必须在长期的、复杂的社会活动中,才能够体现出来,对于你和存华的事,你妈跟我说了,我也明确的告诉你,我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还坚决反对。你不要拿眼瞪着我,我说错了吗啊?你再看看你的家人,你的左邻右舍,你的同学,有人支持你吗?这说明什么,一是说明经过文革大革命的洗礼,广大人民的觉悟提高了,分得清真、善、美和假、丑、恶,分得清香花和毒草,另外也说明你的选择是错误的。”大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着。她看看含玉,含玉若有所思,一言不发,看着窗外一棵梧桐树愣神。“话又说回来了”,大姨继续发表她的长篇大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人着想,你二姐在单位表现很好,说在人前,做在人前,你找这样一个人,你二姐一个饼巴捂住嘴,让她以后如何说人。你大哥在部队去年刚入党,还立了一个三等功,今年可能还要提干。提干要查三代,社会关系必须清白,有你这个事,一查,他如何提干。” 含玉看着大姨的嘴不停的蠕动着,看来还没有停的意思,她一句也插不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像在那本书上见过,说中东有些地区,女人犯了错或有什么不贞的表现,有一种刑罚,由村里人用石头砸死。用石头砸的人都非常兴奋,直到把这个女人砸烂,砸烂之后大家欢呼雀跃,感谢圣主,为了圣主的尊严和教义,啊,哈,啊......含玉今天仿佛就成了这个女人。她感到沮丧,欲哭无泪,此时此刻,她真真切切感到无助,她浑身无力,头疼的要命,“还有什么事吗?大姨,我想回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夜长梦多,不如釜底抽薪,在含玉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姨说:“你停一下,刚才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了,有人写了一张大字报,准备贴到渔场去,被我拦住了,底稿在这儿,你回去看看”,说完,大姨递了两张稿底。 含玉昏昏沉沉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时分,她胡乱的扒了两口粥,身子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太阳西斜,外面静静的,她打开那张大字报底稿,内容大抵有三条:一,揭开孙存华的家底,剥开孙存华的画皮,这一点文革常用,也是致人之死地的利器;其二,用封资修的思想腐蚀毒害青少年,其所指也就是那国外的几本书;第三条,破坏军婚,这一点儿她有点儿莫名其妙,嘿,破坏军婚,这是哪门子的事?噢,想起来了,大概是去年的下半年,有人介绍了一个葛庄下中农的儿子,在外当兵,家里也没有告诉她,见了一面,男方很中意,第二天送来一百元彩礼,二婶退回去了,大概就是这回事。写大字报人推测可能又是那个存华从中作梗,这真是,人无耻,什么下三滥的事也做得出来。含玉知道,当前正在“一打三反”运动时期,全国到处找阶级敌人,这样的大字报虽然捕风抓影,但绝对是一枚重磅炸弹。她的华哥肯定会遭殃的。至此,含玉彻底的明白,她输了,输得很惨,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无谓的挣扎,她的一切抗争,将会碰的头破血流。她拿出那份稿纸,有点发呆,不知所措,再看,那字体好熟悉——这不是含灵的笔迹吗?对,是的,含灵的字,她很熟悉,“哇”她大叫一声,犹如万箭穿心,含灵,她可是自己的亲姐姐啊,当初的姐妹情深,换来今天的反目成仇,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一把推开含灵的房门,含灵看着妹妹气的变了形的脸,心中发虚。“这是你写的吗?”含玉把一张稿纸扔到含灵面前,“不是没有贴吗,大姨也说不要贴吗。”含灵懦懦的说着,有点儿胆怯。“去啊,贴啊,你怎么不去贴呢”,含玉脸色煞白,胸部一起一伏的:“只要你去贴,我立马一头墙上撞死,我说话算话,你们就等着收尸吧。”阁楼上姐妹们的争吵,二婶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没有动,她看着地面,两颗热泪顺着她的腮帮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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