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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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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8 11: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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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队张胜喜,是早年从“上八府”迁来的外来户,一直给生产队放牛。那年,有一头水牯牛不知怎的突然死了,宰杀后发现,有一枚钉子杂在尚未消化的草里,于是定他毒杀耕牛、破坏生产。那时候一个生产队总共才三头牛,毒杀耕牛那可是天大的罪名啊。社队又派人到他老家台州调查,因他曾给“三五支队”当过挑夫,于是又加他一个“土匪”的帽子。那个批斗才吓人呢,群众大会台上揿头、叉背、拳打脚踢还是小意思,晚上关在小屋里,逼他两个膝盖跪在一堆锋利的破瓷碗片上,双腿鲜血直流……可这人就是个硬骨头,死不认罪。几次昏死过去,醒来还说他要告到中央去。自然,嘴越硬,苦头吃得越多。也许,这中间不排除有人挟嫌报复。
他原来是有老婆的,在老家也有儿女,老婆跟他过来,嫌他太穷——你真想象不到,这里的贫下中农好歹都有瓦房,他住的地方那哪能叫房子,就是两间低矮局促的泥墙草皮。最怪癖的是悬空搭了张竹床,在床下泥地圈养了两头猪!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大概从来没人进过他屋。——正好大队贫协主席癞痢阿毛新近成了鳏夫,老婆跟阿毛搭上,不久干脆搬去阿毛家住了。张胜喜咽不下老婆被人霸占的恶气,加上眼前遭受的打击,虽然事后因证据不足,未能将他送进监狱,可他从此就像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说要告状、求人替他写状纸。可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满口谁也听不懂的外乡话,谁肯替他写状纸呢?
那是我插队六、七年后的事了,男友走进我的生活,恰巧他和张胜喜是同乡,张得知后,就跑来我家,要我男友帮他打官司。他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翻来复去就那几句话,男友还有耐心听他说完,我却在私下抱怨男友多管闲事了。当然,男友最终也没替他写成状纸。男友问:你到底要告什么、又要告谁?告耕牛不是你毒死的,但此事已不了了之,上面也没作结论,只是让你吃了苦头,是底下社员整的,找谁说去?你告“三五支队是革命队伍,不是土匪”,下面的确不懂历史,瞎来,可你只是当过挑夫,也算不上“革命战士”啊,哪个领导会替你证明?至于你要告癞痢阿毛强占人妻,但你老婆自愿跟他去,现在还帮他说话,不站你这边,你告了有用吗?……男友最后还是劝告这位同乡:算了算了,你都五十多了,在这里蹲不住,回老家去吧,老家有儿女,还有个照应。
张胜喜后来病倒了,腿上烂疮有碗口大,终于让老家儿女接了回去。我的男友(即现在的丈夫)之后调回台州老家,凑巧认识了张胜喜的堂姪张大荣,得知此人回老家不久便死了。
老张死前有一件事,让人听了颇有触动:40年前,张胜喜和大荣父亲一同造房,祖上传下的宅基一人两间半,其时他人小能力不足,请求大荣父亲帮助,便写了一张契纸:“借米三担,十年内归还,堂间公用;如若归还不了,同意让出堂间产权。”大荣父亲将这张契纸弄丢了,临终口头传授大荣。现在老张回来,儿子嫌房屋太挤,听从姐夫挑唆,企图独占堂间。双方打了一架,村干部调解,大荣说出父亲遗嘱,村干部轮流到老张床前询问,老张一一据实回答,毫无隐瞒。村干部问,他们打架,你知道么?他说知道的,但我说了没用啊,我一开口,他们就说要把我沉塘。原来儿子女婿早就对他说了,只要他不作声,一切由他们摆平。他当时就反对:这种缺德事不好做的,我的确欠大荣家三担米,堂间公用,已经是给他面子了。我原本打算八月再去一趟“下三府”,卖了口粮归还这笔老账的。女婿和儿子一再威逼他,封他的口。事后,家里再无人理他,骂他:“天底下没见过你这种人!自己要进棺材了,做个哑佬不成,还要吃里扒外、害儿孙!”他死时,床头就是一碗吃了几天的冷粥,其实是饿死的。
丈夫之后说起此事,心里似有愧意。我亦无语。自我反省,在那个时代,心怎会变得那么冷漠?但随即又原谅了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哪还管得了别人?
我想,这种情况大概自古已然,普通百姓在人世间遭受种种不平、不忿,到头来含冤而殁,无声无息,就如蚂蚁、夭娥度过了一生,世界不会因他们有丝毫的改变。
当年大队合作医疗站还有个姓杨的赤脚医生,满头银发的老中医,快七十岁了。那真是个好人啊,一年到头,不论下雨下雪,不是坐诊,就是背个药箱挨家挨户巡医,从来没有休息日。我有了儿子,儿子常感冒发烧,有时半夜里抱着去杨医师家,他总是热情接待,一脸慈祥,细心搭脉、询问、开方子,从无怨言。他原本是莫干山区卫生院的正式医生,“清阶”时,说他有历史问题,被开除公职,扫地出门。大概是1974年春吧,有一天,他找我丈夫商量:可不可以给卫生局写个报告,请求复职?我丈夫说:看目前形势,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恐怕写了也没用。于是他便也打消了念头。杨医师于77年初病故,终于未能等到让他复职、由拿工分改回领工资的一天……
那年月,大队、生产队里不时会冒出形形色色的新的阶级敌人,而城里的阶级敌人也一个个被驱赶到乡下,于是,农村便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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