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下放知青都一定经历过农村夏季的“双抢”,那是一段融进血液刻进骨髓的记忆,那是一段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往事,那是一段艰辛苦涩充满酸楚的岁月…… 也许,正是那段无法复制的经历,打造了我们一代人的沉重与坚强。 我们是秋季下放的,下半年的农活,除了秋收忙活一阵子后,午季庄稼的管理还是比较轻松,只是冬修的农活要繁重一些。农民见我们已经累的不行了,就拿双抢来吓唬我们:看你们这个怂样子,到了双抢那不要了你们的命了!以致于在我们的思想上,形成了对双抢极为恐惧的心理定式。 果然,丘陵山区里的双抢,让我仿佛从地狱里走过了一遭。 双抢是那个年代农村只容许种双季稻的政策下,特有的农时。一般在农历的小暑(即7月10至8月8日)之后到立秋之间。要将成熟的早稻快速地抢收回仓,又要将双晚秧苗在立秋之前抢栽下田(否则,推迟一天都会影响双晚的收成)。整个时段都是在一年中最为炎热的三伏天,大约需要25天左右。 从未经历过双抢的我们,虽然被老乡们时常吓唬着,在害怕恐惧中却有几分期待,不相信熬不下来。 双抢的第一天,首先对最早成熟的大田早稻开鎌收割。队长在头天晚上特地到我们的小屋里打招呼,明天早上听到吆喝声一定要起床。双抢正式开始了。 天刚朦朦亮,就被队长的吆喝声叫醒。四周漆黑抹乌,我们几个知青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各自摸着把鎌刀走到田头,夏天的清晨时不时吹来阵阵凉风,我们还来不及伸伸懒腰,就被队长大声喝叫着赶下了田。谁知割稻这活,看起来容易,割起来并不简单。如果这块田是你一个在割,每趟6棵稻,一路割到头,再回头割第二趟,割稻速度并不影响其他人。但是大呼隆在一起割稻,第一个下趟的人,割的稻是放在田埂上的,第二个人割下的稻就放在第一个人稻桩上,往下以此类推。如果你的速度不能和其他人同步,后面的人就得等着你。开始还有人劝我们慢慢来,当心割了手指。渐渐地后面的人多了起来,就把我们往后赶。一趟稻子割下来,我们的腰已经直不起来,腿和胳膊留下被稻禾划伤的道道血痕(后来割稻我们都穿上长裤长褂)。尽管我们使尽平生的力气,我们还是全被撵到了人群的最后面。回头看看,被我们割过的稻桩高的高低的低,放的也不整齐。最叫我们难受的还是乡亲们说的话:“你们在城里读书不好吗,为甚要到农村来受这个罪?”是啊,哪有什么大有可为。而是给农民添了不少的麻烦。 割了一个早上稻子,我挣到了6厘工——相当于一天的十分之一。刚下放的第一年,队长给我们5位知青全部都定了六分工。我们生产队的工分值按照上一年的分红,是10分工兑6角钱。也就是说,我干一天的活,只值3角6分钱。据说定工分时,队里有部分劳动力还不同意,农村里把那些干10分工的男子汉都称为------劳动力,说是一个顶呱呱的妇女也只有7分工,这帮学生不仅不出生活,有时还添乱。后来队长说,这是公社和大队领导要求的,一下把大家镇住了。当然,几年下来,我们很快就适应了所有的农活;到了第三年我们都被评为9 分工了。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又进入了另一场战斗;先点锅灶把面条下好,然后到水塘边漱嘴洗脸,(我们知青刚下乡时是村上农民家挨着供伙食,这种生活我们很留恋,有的农户把我们当客人,伙食中还有一两道带眼睛的菜。可是时间一长农民不愿意了,说我们的饭量大,吃菜不顾人。于是,我们五个人自己在一块开起了大伙,似乎象个食堂。时间不长,又因为我吃饭特别快(小的时候,奶奶就说我是蒸笼头,吃饭快、好淌汗),其他人感觉吃了亏,队长又帮我们每个人砌了个小锅灶,各自开起了小伙。我想,我们那一带的知青大多有与我们相同的经历。 割稻子的过程中,通过观察,我们渐渐地悟到了一点技巧,即是一下向前推割两棵,速度会提高一倍,如果遇到田瘦的稻子,甚至能一下向前推割三棵(手能一把握住),速度又会提高一倍。这种技术含量不高的农活,我们很快就掌握甚至比一般劳动力还要快一些。于是,我们就寻思着,这样的记工似乎有点不太合理,便向队长提出包割一亩田便记10分工的建议,这个建议得到队里妇女们的响应,因为不管在哪里,劳动力都是割稻割不过妇女的。队长经过考虑到双抢进度,居然同意了。那大概就是管理学上由计时工向计件工的进步,在学校里我们还没有学过政治经济学,可见,人都有一种将利益最大化的朴素意识和自然属性。有一次,我一天割完了一亩二分的稻子,得到了平生最多的一天工分——12分,让我激动不已。当然,我累的几乎趴下了。 有一次,我的中指头被割破了,几乎见到了手指的骨头,血流不止,有人用火柴盒的皮子贴上也止不住,最后还是队长找了蜘蛛网丝緾在一起缚在手指的伤口上,才止住了血(因为特别有效,我对这个土方子印象特深,以致于我的孙女儿有次手指破了,我好不容易找来蜘蛛网准备敷上,却被儿子埋怨了一番)。那次伤口由于没有缝合,我的中手指始终梗起一圈而无法恢复。 “锄禾日当当午,汗滴禾下土”。只有亲身经历过双抢的人,才能体验到这句古诗的真正含义。 二十多天的双抢战斗,早稻收割仅仅才是个序幕。接下来要将割倒的稻子脱粒。刚下放时普遍都用斛桶掼稻。掼稻不仅需要的是力气,还需要技巧,一开始我费了很大的劲,稻子就是下不来。队长便让我跟着斛桶后面专职干抱稻递给劳动力的活。泥田里我赤着脚,弯着腰把一把把稻谷从泥田里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来来回回快步地奔跑着,将稻把递给劳动力。尽管我浑身溅满泥浆,不停地喘着粗气来回奔跑着,却仍然供应不上。在所有的劳动力中,我特别喜欢队里的那位哑子,每当我供应不上时,他就自己主动地去抱上一两把。为这事,多年后我还特地去生产队看望过那位善良的哑子,当然,哑子不止一次地照顾过我。我曾在另一篇忆文中叙述过。抱稻把的生活远不比割稻轻松。有时还被劳动力讽刺讥笑。一天下来,浑身象散了架似的,晚饭都不想吃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如果说抢收中的掼稻让你劳累酣睡,那双抢中的抢种——插秧,则能让你真正体验到“面朝黄土背朝青天,赤日炎夏如烈焰。”的感觉。插秧是在双抢的后半段,一般在农历的大暑过后。早就听说,我们队里插秧第一高手要数老队长的儿子冬生,据说曾在八社一镇大区插秧比赛中得过大奖。冬生平时话不多,我们下放时他才结婚,处处显得有点腼腆。但插起秧来一点都不含糊,不管田埂多么弯曲,都是冬生跑头趟(即指第一个下田插出一趟六棵秧的人),不用拉线横竖笔直。这大概在冬生的身上就是一种特殊的天赋吧。 知识青年在农村要过的一大难关,就是插秧。七月下旬的天气灼热难熬,我们赤着脚,泡在发烫的水田里,背上顶着一个太阳,水中映着一个太阳,刚刚施过肥的水田里冒出一股股腐臭的尿酸味,有时还有吸血的蚂蟥叮咬,我们栽的很慢,渐渐地在我们的背后形成了一块空白水田,这似乎就进入了所谓的“马太效应”了——越慢则越慢!。因为速度快的人会把多余的秧苗把子就近甩到你的趟上,有的甚至是秧苗根部的泥块没有洗净,就是乡亲们常说的秧门无法打开的那种秧把子,这些秧把子则由你一一捡走;还有另一种情况,有时候秧把子不够,栽的快的人会就近把你趟上的秧把子拿去栽,你的后面就没有秧把子了,你必须上田埂取秧,本来就栽的不快,这样来回折腾就更慢了。很长时间,我们总是陷入这种恶性效应的困境里。后来队长安排我们几个知青在一些田边田角处插秧。即使栽的慢一点也不影响大家,也让我们边插边学;有时还叫来冬生指导我们如何开秧门、如何用三根手指夹着秧苗插进水田。谁知,队长的这种关怀却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考验。因为丘陵地区的田边田角,多半是挂坎下的水田,一面是高高的土埂,三面是腐臭水面,有时一丝风也没有。一趟热田栽下来,会头昏起痧。我们每个知青几乎都在双抢时热晕过。村里的好几位大娘为我们掐过、拧过、刮过……我的胃痉挛就是那时拉下的。 说到插秧就自然会想到拔秧。队里规定,在秧苗田里拔50个秧兑1分工。妇女们大多拔秧要比男人快,这个政策主要是刺激那些半劳力的。当然我们刚下放的那几年都属于半劳力。那是一段能让我们尝尽苦涩之美的时光。 清晨,其实是下半夜;我们就带着拔秧凳子(一个底部也钉着两根长板的凳子)下田了,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下半夜的田野,阵阵清风让人凉爽而惬意,只听到四周的蛙鸣与偶尔的狗吠。原来,丘陵山区的夏夜是这样的静谧面安详。只是蚊虫与蚂蟥的叮咬,让你对那斑驳犹如的夜色不存一丝美感。为了防止蚊虫,我们都穿上长裤长褂;有时遇上蚂蟥的袭击,则无计可施。有一次到了天亮才发现有只蚂蟥叮在我腿肚子上,那只蚂蟥几乎快要钻进我的皮肤,使劲地拽也出不来,紧紧地粘连在我的腿上,还是别人教我使劲地拍打,我一边拍打一边国骂着,最后才打出了一只鲜血淋淋的蚂蟥。 从黎明前的黑暗到东方的朝霞满天,我们送走过多少个下弦月,又迎来过多少个夏日艳阳。自从学会了拔秧后,每天早上我都能拔到200个左右的秧把子,这样就能挣到4分工,有的快手妇女居然能拔到300多个秧把,相当于一天挣的工分,清晨田野里充溢着凉爽,浑身的劳累也随着阵阵清风飘散而去。
不过,那时的天空是蔚蓝的,有时看到天际边集起云层,农民便能判断那天是否会有雨(这样的景象现在只有在新疆或西藏才能看到)。雨中栽秧苦中有乐,在雨中栽秧不仅能感受雨中的凉爽,还能体验到一种莫名的刺激。 不过,那时塘埧里的水是清澈透明且能直饮的,以致于整个夏天我都几乎没有烧过开水(泡锅巴也只是向人家讨开水)。在我们的往事记忆里,似乎还没有环境污染的概念。难道物质文明的发展必然要以牺牲环境为代价? 那个年代,由于我父亲是戴帽子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在学校有四个面向的选择时,下放是我唯一的去向;下放后也无缘招工、参军、上学;在农村我整整待了6个年头。那段黄金般的年华承载着我流过的多少汗水和泪水,那段苦涩辛酸的岁月击碎了我青春年少时多少美好的梦想和希望。 当对人生的选择可以自己作主时,我选择了上学,在求学的路上我拼命追赶着失去的时光,我先后通过考试:在芜湖师专物理系读了两年,在安师大中文系读了四年,在安大法律系读了四年,在电大英语专业读了一年半,在中央党校读了三年,在安徽省委党校研究生班读了三年。我在职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是用在了读书学习上,通过了严格的律师资格考试,又通过了中级职称和高级职称的英语考试。橱窗里那么多的证书,默默地见证着我的勤奋与求索。 经常在梦里回到从前,六年的知青往事,有太多的记忆,回想起那段蹉跎岁月,五十年了,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那个年代的夏季双抢。最让我难忘的永远是那些善良、宽容、淳朴的乡亲们。 如今的年轻人即便是农村里的年轻人,也可能不再有双抢的亲身经历了。当然,如今的乡村已经很少再有栽插双季稻的了。双抢已经成为历史,永远镌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洪绍球 于2018年7月24日(农历6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