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兴正浓,队长一声:“开干!”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继续劳动,虽然我有意捏得较松,但锄把与手的摩擦总是少不了的,不一会水泡的皮破了,鲜红的肉直接裸露在外,火辣辣地疼。每次碰到锄把更疼得钻心。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个更大的痛苦正向我悄然袭来。由于饭桌上出现的意外,晌午饭我只吃了个半饱,两个小时以后,胃中的一碗红薯面和一碗包谷面已消耗殆尽。胃在发出严重警告无效之后,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向我施压。使我感到格外难受。食物到短缺导致了能量的缺失。我在饥饿感越来越强烈的同时,觉得浑身发软,冷汗直冒,手中的锄头仿佛比原来重了许多,每举起一下都颇为艰难,砸下去却是软弱无力。泥土顽固地紧抱在一起,只留下一个小坑,就是不散开,迫使我加快频率,多砸几下。而每砸一下,又换来手心的一阵剧痛。
饥饿、疼痛、劳累共同组成了强大的火网,一齐向我发动了猛烈的进攻,我唯一用来抵挡的只是瘦弱的身躯和到艰苦的环境里磨炼自己的坚强意志。这是一场敌众我寡,实力悬殊的战斗,但我必须坚持,必须取胜,绝不能后退。我殷切地期盼,时间快点流逝,战斗早点结束,我能填饱肚子,包扎伤口,得到喘息休整,以反败为胜。但时间就这么调皮,越是在美好的时光里,希望它多留一会的时候,它总是一闪而过,溜得特别快。当你在煎熬中,希望它赶快逝去的时候,它却慢得出奇。我眼巴巴地望着空中的太阳,盼望它赶快落山,它却故意慢慢吞吞,赖着不走。
太阳终于落山了,我感到一阵清凉,一阵轻松,我似乎熬到头了。但我没有等来队长收工的号令,而是等来了会计杨能来打考勤。他在我的姓名后,在这一天的栏目里,画上了三根斜杠,表示我今天出了三次工。这预示着我将在年底的分红中,分到5至7毛钱,这就是我累死累活一天的全部价值!看着这三条斜杠,我的心灵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但这却让我终身受益,以后不论工作多苦,收入多低,只要一想起我当知青第一天参加劳动的付出和获得,我就毫无怨言,心安理得了。
在痛苦的煎熬中,在无尽的期盼中,队长发出了收工的号令。这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马上安慰早已提出强烈抗议的肚子,包扎好手上的伤口,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云鹤到杨能家吃饭去了,我走进袁鹏家。这时我已经不在意晚上吃什么了,甚至可以容忍晌午饭的恶心事,因为此时任何食物对我来说都是美味佳肴,都是我急需的能量,只想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但奇怪的是,袁鹏家的厨房里见不到一丝烟火气,连残汤剩饭都没有,一家人忙着洗脚洗脸,根本没有打算做饭的意思。原来除了少数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外,宾川农村的大多数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这时我才明白了他妻子说的:“晌午饭一定要吃饱。”的真正含义。那就是说,从下午三点吃过午饭后,要到第二天上午9点才能再吃饭,相隔整整18个小时,中间还要出两次工,睡一夜的觉,这是何等违背人体生理规律的生活习俗!这当头一棒打得我头晕眼花,打破了我最殷切的希望,打碎了我残存的一点点梦想。
我默默洗漱完毕,剪下一块破布,包好手上的伤口,摸黑静静地躺在床上,疲劳和疼痛减轻了,饥饿显得更凶狠残暴,使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想想要这样熬到第二天上午9点,想到明天早上还要空着肚子出早工,而这样的日子将成为我今后生活的主旋律,并且将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我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云鹤打着饱嗝回来了,杨能家经济条件较好,能吃顿晚饭。但他来不是给我送吃的,而是通知我去开会。两相对照,我不禁感慨万分:同样是知青,到同一个生产队,同样交十元的伙食费,待遇却大不相同,我被分在又脏又穷的袁鹏家,真是倒了大霉!
这天晚上的会是评工计分,这是农业学大寨学来的方法,就是讨论每个人出满一天的工能得几个工分。事关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人到得很齐,文化室坐不下,改在晒场中开。在敬祝、学语录、唱歌等一成不变的开场白后,开始逐个讨论。开始觉得新鲜,讨论几个后,发现情况基本差不多,一般是男的强劳动力10分,女的8分,小瑞林之类的半大孩子6分,“四类分子”不管劳动能力如何,只有5至6分。人际关系好,有人帮着说话的评得高些,反之就会被压低。至于他干活时表现如何,是否尽力,似乎无关紧要。讨论到知青,我和云鹤的表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获得最高的满分10分,两个女知青虽然中途溜走,仍得到村民的谅解和宽容,得到了女子最高的8分。评到我时,队长的一句话:“小袁更肯使气点呢。”宛如寒夜中的一把火,使我看到了光明,感到了温暖,至今难忘。
全部评完,队长布置好第二天的工作,又是深夜11点多了。
开会过程中,饥饿搅得我坐立不安。会前我喝了两大碗水,想敷衍一下肚子,可是它毫不上当,愤怒地发动了疯狂的报复。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倒床上,深沉的倦意终于压制了肠胃的抗议,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睡梦中的我被人轻轻推醒,我火冒三丈,正想发作,睁眼一看,竟然是袁鹏。他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放在嘴边,做了个不要做声的手势,示意我悄悄起来。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极不情愿地翻身起床,跟他走进厨房,只见灶台上放着一只锣锅,旁边摆着一小碟咸菜。掀开锅盖,一股熟悉的米饭香气扑鼻而来,馋得我口水直流,稍稍压下的饥饿感上升到顶点。袁鹏边给我盛饭边说:“我晓得你晌午没有吃饱,晚上想给你做,又怕……只好等她们睡了,再做给你。”一股暖流在我的心头涌出,迅速流遍全身,先前对袁鹏的若干不满烟消云散,只剩下兴奋和感激。这锅饭全是雪白的大米,沿锅边还淋上了宝贵的香油,使锅巴金黄闪亮,又香又脆,真可谓色香味俱全。再加上饥饿这个最好的调味品,这顿饭我犹如出席最高等级的国宴,仿佛参加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吃得美味无比,吃得酣畅淋漓,吃得心满意足,吃得回味无穷。
我突然发现,痛苦和快乐有时是一对奇异的共同体,只有在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极度痛苦之后,才能享受到最大的快乐。
躺回床上,思绪万千,今天发生的人和事,一件件,一桩桩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精明干练的刘朝汉,憨厚善良的袁鹏和他的家人,保管员朱罗中和会计杨能,包括那个为我治疗水泡的地主分子。拿着红旗、语录牌出工,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比粗茶淡饭还差的伙食,落后肮脏的生活习惯,没完没了的学习开会,大寨式的评工计分法……这些我从未经历了过的场面,将成为我今后几年所必须面对的生活。这是我踏上知青路的第一天,我经受了劳累、疼痛、干渴、饥饿的考验。幸运的是,在当地干部和群众的关怀帮助下,这些我都挺过来了,我在知青之路上,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