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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常看 于 2019-1-15 08:04 编辑
住我家楼上,正楼上,昨晚转到杭州知青合唱团群后,一片赞黄敏!
摘录 袁敏的知青非虚构文学《赤脚医生》 于2019年第一期《收获》
其实我和黄敏早就认识了……
北大荒寻找“凋谢的兰”留在北大荒的两个孩子时,黄敏找到了我……
她对我说,小刚的爱人一直有病,那病不好治;小平身体弱,一到冬天就会喘,恐怕也是和她妈妈一样的病,兰不在了,让他们有什么困难,给阿姨来信……
我忍不住立刻给黄敏发了一条短信:听何大姐说,你也当过曾经当过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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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苏北农村的,在部队时就是卫生兵……
我去北大荒时,家里没有一个人来送我。父母的隔离审查还没有解除,大妹妹去了桐庐乡下插队,小妹妹分在煤球店工作,店里不让她请假,哥哥上夜班……
上车时,我的手一直捂着棉大衣的纽扣,这个位置的大衣里侧有一个布口袋,里面装了一百元钱,那是我去桐庐乡下插队的大妹妹留在家中的最后一笔钱……
第一次薅草,我的两只胳膊就肿得像棒槌,从手腕一直肿到胳膊,到后来,连脖子和脸都肿了,像得了“猪头疯”。我问同队知青,我会不会死啊!再下地干活,就不让我薅草了,让我铲地。知青点盖房子,老乡们教我们要搓草辫子和泥垒墙。搓麻绳的麻砍下来以后都沤在水塘里,一直要沤到外面的麻皮烂了,再下到水塘里,把烂了的麻皮刮掉,剥出里面的茎搓麻绳。沤烂的麻皮是有毒的,我哪里知道啊,两条腿浸在水塘里干得欢实,回来就不行了,两条腿先是肿,后是烂,流出来的脓水,自己看着都恶心……
一年后,我们小队的赵主任提出来要推选一个知青当赤脚医生。
知青们说,选黄敏,她爸爸妈妈都是医院的,她从小在医院长大,看都看会了……
从公社培训回来以后,我实际上心里还是没有底气的……
村里有个五六岁的男孩不小心掉进了坑里,等到被人发现捞上来时,眼珠已经翻白,心跳好像也没有了。老乡们要我抢救,我想起在公社培训时,倒是讲过溺水救治,赶紧手忙脚乱地凭记忆采取措施,先清除孩子口腔和鼻孔内的泥沙和杂草,再把孩子的舌头拉出口外,让呼吸道通畅,然后把孩子反过来,脸朝下,背朝上,轻轻按压孩子的背部,挤出灌进气管、肺部和胃里的水,接下来两个多小时的人工呼吸,跪得腿都麻木了,也不敢停。但孩子最终还是没能救过来。孩子的爹妈扑在孩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时,我难受极了,我总觉得,要是自己的医术再好一点,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死。孩子抬到草甸子里焚烧时,我流下了眼泪。那一刻,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我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赤脚医生,治病救人!
我没有脱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喜欢上了赤脚医生这个身份,我觉得它和城里正规的大医院里的医生最大的不同,就是“赤脚”二字,它让你亲近泥土,让你和农民血脉相连,赤脚医生和老百姓之间,绝对不会有现如今城里大医院几乎都存在的医患关系紧张,因为没有金钱买卖关系,彼此就像亲人。
记得村里有个叫赵发亮的农民,两口子结婚七年没有孩子。后来好不容易怀孕,生了个大胖小子,两口子乐开了花,没想到孩子还没有满月就得了新生儿肺炎,喘不过气来,眼见得要憋死过去,赵发亮哭喊着要我去救人。我赶过去的时候,孩子脸色青紫,鼻翼微搧,口边有白泡沫,一摸额头,烧得烫手,已经不会哭了。这样小的婴儿,药是灌不进去的,必须打消炎针。可我的小药箱里除了最简单的常用药,根本没有消炎针剂。我连夜赶到一队,找到他们队里的小医生,因为我听说小医生刚从公社卫生院进了几盒链霉素。小医生开始不肯给我,听我说了婴儿的情况以后,立刻痛快地把几盒链霉素全部给了我。我又马不停蹄摸黑赶回村里,一到赵发亮家,马上给孩子打针。一连打了三天,一天两次,孩子终于救了回来。赵发亮两口子说我是孩子的救命恩人,知道我不吃肉,第二天给我送来一口袋鹅蛋,那几天,我们知青点的女生都开荤了!
2009年,富锦市政府组织当年在附近下乡的知青回访,回去了三百多名知青。我也回去了。老乡们对我们那个热情啊!回到兴隆岗的时候,家家户户的老乡都拥出来欢迎我们。
我们原东风一队二队的知青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有一个瞎眼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东风村的路口,逢人就问,谁是黄敏?我听见喊我的名字,赶紧走过去。老头紧紧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问:你还记得我不?我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这位大爷是谁了。大爷显然有点失望,但还是拽着我的手不放,说,你怎么忘了呢!那年我阑尾炎发作,痛得满地打滚,是你给我扎针止疼,后来一队的小大夫来给我动手术,没有麻药,也是你用针灸给我麻醉的呀!听说知青回来了,我从大清早就站在这里等,我就想找到你,跟你说一声谢谢呀!当年要是没有你手里那根针,我说不定早就痛得去见阎王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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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效良、小妹、大玲、吹草、黄敏这样的知青赤脚医生,在兴隆公社还有不少,有一些知青虽然没有正式当过赤脚医生,但他们在遇到老乡们有病有疾患却无处就医时,也会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想方设法地为老百姓排忧解难。他们原本不懂医学,却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地方,当上了特殊的大夫——赤脚医生。他们靠的不是医疗技术,而是人性中最宝贵的善良和同情心……
联合国妇女儿童基金会曾经在一九八零至一九八一年的年报中称:中国的“赤脚医生”制度在落后的农村地区提供了初级护理,为不发达国家提高医疗卫生水平提供了样板。
直至今天,国际视野中的中国“赤脚医生”,依然是个被充分肯定的名词……
他们只是被不可抗拒的命运抛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而恰恰是底层老百姓的苦难,让他们发现了自己所受的冤屈与之相比其实微不足道。一开始,他们只是本能地想为老百姓做些什么,没想到在这过程中,得以自我救赎,渐渐走出政治的咒语,寻找到自身的价值,活出了生命的精彩……
想到央视视频中揭露的我国当下许多医院存在的医疗黑洞。我在一瞬间明白,那位瞎了眼的老头,为什么会在五十年后,拄着拐杖,等待并寻找当年为他治过病的赤脚医生。
~袁敏,1954年出生,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现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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