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尴尬人生路（一）

卜桂仁

钱谦益的尴尬人生路（一）

    明清鼎革之际，八旗铁蹄践踏中原，在外敌强力威慑之下，有许多前明臣子选择背弃故国，入仕新朝，被坚持抗清斗争的人士及后世人诟詈之谓卖国求荣的“贰臣”。此辈中不乏出于自身利益诉求，甘心卖身投靠者，更有为了苟且保命，屈服于强势的压力的人，还有些人被裹胁个中，莫名其妙地随了大流。

    在这些人士中间，有人改弦易辙后，忠心奉事新朝，后来还做出成绩，获得政声。有人首鼠两端，枭獍反噬，留下历史的笑柄。从现存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最具有代表性的三位，他们是吴三桂、洪承畴和钱谦益。三桂为引狼入室、降而复叛的悍将，而承畴和谦益，都是当时颇有声望的读书人。

    且不说前两位的行状，相信后人会给他们应有的评价。本篇文章，笔者主要想探究一些钱谦益先生的生平轶事。古诗有云：“疾风知劲草，国乱识忠臣。”钱先生虽然是名人，但是他既不是劲草，也不是忠臣，他是生活在明末清初动荡环境中的一个尴尬人物。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苏州常熟人，因附会乡梓虞山之名，世称虞山先生。钱先生才高意广，倜傥风流，曾经以文章钜公，诗坛泰斗，为东林后期的领军人物之一，是当时江南士子观瞻所在。

    在封建科举制度下，谦益应该是个好的读书种子，他一度科场得意，仕途坦荡，17岁即入府学成为生员，28岁时，高中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成为煊赫一时的探花郎。除翰林院编修，转右春坊中允、詹事，累迁礼部侍郎。

钱氏青少年时代，和老一辈东林志士顾宪成、高攀龙时相过从，关系密切，以致影响到他以后的交游和政见形成。“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下间，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幸运的是，在东林党人与政敌的每一次殊死较量中，谦益都不在漩涡中心，所以他没有像杨涟、左光斗等鲠直之臣那样，为訾议朝政而坏了性命。至崇祯年间，最高当局一举铲除阉党，拨乱反正，值老成凋谢，继起无人，钱谦益遂以资望成为南朝衣冠绪余的执牛耳者。

    令人扼腕的是，早年钱先生虽然身为文人，学富五车，誉满天下，却过于醉心于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少了些读书人的耿介风骨，磊落胸怀。谦益志向高远，自以为有宰辅的才具。讵料宦海叵测，圆缺无常，几经折腾，皆以铩羽而落败。

    在明末混乱的政治格局中，钱氏也曾钻营官场，周旋权贵，落败后每遭排斥。在朋党政争和科场弊案中，多次被牵连，受过罚俸、杖罚、降级、削籍等处分，看来此老不能算是个安分的循吏。

    农民军攻陷北京后，一部分明朝大臣和军官在留都南京拥立了弘光帝，史称南明，谦益亦与事其中。南明小朝廷在风雨飘摇中尚未能偏安一隅，却不思革故鼎新，救亡图存，天子荒淫无道，朝臣文恬武嬉，贪墨聚敛，拥兵自重，几乎承继了明朝晚期的全部腐朽和积弊。

    如今了解明史的朋友都知道，所谓党争和阉祸是有明一代的痼疾。倘若说明亡于此，也不能算耸人听闻。正因为党祸迭起，腐儒清谈误国，导致廊庙风气败坏，朝班派系林立，读书人闹意气，士大夫皆以相互攻讦为能事，所以屑小弄权，奸宄用事，民生凋敝，贤路闭塞，皇帝宠信太监，阉宦辈权倾朝野，气焰熏天，恣睢暴戾，暗无天日。特别是到了晚明末造，君昧臣暗，国是日非，内忧外患，险象环生。又夹带着东林与齐、浙、楚三党纠缠不休的门户争斗，此伏彼起，株连广泛，甚至面对国家的生死存亡，都未能使之消停下来。

    南明朝廷既立，钱氏以清流巨擘，斯文班首，竟不顾东林党人的体面，屈身谄事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等辈于前，率众献城降清于后，一时令朝野侧目，衣冠蒙羞，后人每言及此，无不切齿痛恨。有道是：“泪眼凤池新易主，羞煞春官老面皮”。礼部古称春官，钱谦益时任礼部尚书。

    谦益早年混迹官场，大致上属于“词臣”一类角色，以趋炎附势，歌功颂德，攀高谒贵，左右逢源为能事，未听说有过大的主张和作为。入清后，附骥尾于史馆，形同闲置，依然不受重视，他不是一个以实务见长的人。

然而钱先生也算是当世闻人，学贯今古，众所瞩目，文声卓著，领袖群伦，江左名士，多出门下，虞山文脉的气场和社会影响还是不可小觑的。

    受当时士大夫阶层浮华奢靡风气影响，钱牧老性情风流佻达，可谓老当益骚。即便在兵燹隔岸，国难当头之时，也不忘与文人雅士追逐风月场中，沉湎秦淮河上，吟风弄月，眠花卧柳，曼舞笙歌，追欢买笑，据说老先生在59岁时，迎娶了23岁的金陵名妓柳如是，一时引得物议沸腾，舆论哗然。两人不顾世俗偏见和礼法约束，大礼聘娶，成就了轰动一时的忘年夫妻。

    老儿原本是吴中富户，家道殷实，银子应该有得花。婚后，即为新婚的如夫人在虞山风景区盖起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金屋藏娇，双宿双飞，读书论诗相对甚欢。

    其实钱柳这段婚姻，即便在封建时代，也算不得什么悖礼。依照当时道德标准，士大夫纵情声色、狎妓纳妾，是风流韵事，当以佳话传播。才子佳人，历来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绝配。尽管才子年龄稍微大了一些，只要佳人不嫌弃，别人说三道四，那是多管闲事，不排除含有“羡慕嫉妒恨”的成分。

    “羡慕嫉妒恨”，是现代网络上流行的一个词语。显露的是龌龊的小人肚肠。由羡慕而嫉妒，因嫉妒生仇恨，缘仇恨加攻讦，虽然把这三个实意动词组合在一起，语法上显得有些生硬，但是它却绝妙地刻画了世俗中一些人常有的心态。

    十几年前，一位当红文人，迎娶了受人瞩目的梨园名伶，原本无可厚非，随即饱受多方诟詈，令其几次愤然封笔，声言再不与文字周旋。我倒觉得除了一些认识问题可以探讨外，过多的人身攻击就掺杂有“羡慕嫉妒恨”的意思了。

    柳如是女士，不仅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风尘才女，也是一个巾帼须眉，女中豪杰。她个性刚强，正直聪慧，有着深远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抱负。时人评曰“其志操之高洁，举动之慷慨，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也。”

    与柳姬有过从的江表人物之中，不乏有铮铮风骨的民族志士，他们常在一起纵论天下兴亡，感叹山河破碎，激发救国情怀。如是尝有言：“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表现出何等的襟怀和气魄。

    与如夫人比较，钱先生就显得逊色多了。据《南明野史》载，“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阉党）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

清兵近逼南京城下，残明社稷覆亡在即。效法古人取义成仁的悲壮故事迫在眉睫，看重气节的南朝士人面临着俯首降敌还是壮烈殉国的抉择，而作为士林精神领袖的钱谦益不仅没有登高一呼，率先垂范，却选择了诎膝请和，觍颜投降。

    野史有载：弘光元年五月，清军自镇江直逼南京城下，为免遭破城之辱，如是劝牧斋一起投水殉之，钱谢以水凉不能。“姬（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钱）持之不得入……”这个段子因此成为后人笑谈。五月十五日，南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率诸大臣冒着滂沱大雨打开南京洪武门，把清军统帅多铎迎入城内。

    满骑南下入主中原，为了瓦解关内汉人抵抗意识，摧残华夏民族精神，强令推行薙发易服的暴虐政策，导致汉人族群的强烈抗拒，在以孔孟圣道，诗礼传家的汉族士人中，反应尤为激烈，结果遭到清廷的血腥镇压和严酷处罚。诸多地方官府发布告示，宣称不论士绅军民人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据说在有些官家的剃头挑子上，甚至还悬挂着不肯剃发者的人头。

    汉民族自古十分重视发式与衣冠服饰，号称礼仪之邦。《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薙发易服”被认为是亡国灭种的标志，是南朝遗民的奇耻大辱，许多汉族志士为捍卫自我人格的尊严，隐身林下或遁入空门，宁死不肯蓄起那根象征屈辱的豚尾似的小辫子。

    而被尊为“天下文章伯”的钱牧斋先生此时却做了一出近似滑稽的表演。明末野史《恸余杂记》中有记载：“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谦益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髡发结辫而入矣。”时人有诗笑曰：“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钱氏此举不仅丢了自己的人格，也失却了东林诸贤的面子。

    中国传统文化中，讨论人品，讲究的是一个“气节”。《正气歌》有云“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从钱谦益的人生踪迹寻觅，他曾经是一个只图宦达，不矜名节的人。年轻时追求功名富贵，纵情声色，无所谓气节操守，也不坚持什么政治主张，为了蝇营狗苟的既得利益，他甚至不惜摧眉折腰，同流合污。

    明季，选择降清或者是顺清的前明官僚和名士应该是很多的，谦益于个中官不算高，权不为重，降清后起的作用也有限，为什么特别招后人诟詈呢？我想不外有以下四点：

    一是钱先生名高，所以朝野对他的道德期望值很高。当作为偶像的正能量消失以后，给人们留下的心理落差过大。钱谦益的“名”在当时确实很高，应该是闻名遐迩，粉丝众多。古人喜欢把“道德文章”连系在一起，文字以德行而立，人品尽失，文章何存。同时代的刘宗周、黄道周诸公，皆为一代名儒，国破之时，义无反顾，慷慨殉国，宁死不做贰臣，可谓死得其所，名垂青史。较之钱氏，人品高下立时可见。

    二是觍颜事敌的污点。谦益等降清以献出南京城做为投名状，这个影响在当时是很恶劣的。南京时为明朝留都，北京沦陷后，是朱明国脉维系的象征。南京陷落，等于宣告残明政权终结。也许以当时的形势，弘光皇帝已经弃城逃走，此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主动投降，或许可保城内百姓免遭屠戮，但是首先倡言并率众实施开门迎敌的，肯定要背负千古罪人的骂名。

    三是谄事阉党的前科。熹宗宠信客、魏，把持朝政，桀黠擅恣，荼毒士林，谄谀之徒，多有投靠。崇祯继立，整肃阉党，诛戮首恶，贬斥阿附，此时阉党余孽，朝野视同丧家之犬，秽名远播，清流君子，避之唯恐不远。牧斋以东林渠魁，江表人望，不顾时议，附腥逐臭，追捧阉党阮、马之流，与之沆瀣一气，未免令守正之士齿冷。

   

龙行天下

历史风云造就的特殊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