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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仁运从潘岭头,一路下跌马石岭,來到东莲供销社,这儿是个山区四叉路。向前是到青山的路,向左是到东莲花石去的,仁运带我向右走。走的一身汗,也顾不上休息,顺着河边山路向前走。走了有三里路左右,路明显的变窄小了。陈仁运说,从这儿向前走,就没有人家了。在山沟里,两边是陡峭山崖,好险峻,沟比棺材沟还要深;看看前方黑压压的大山,好雄伟,森林茂密,郁郁葱葱。自进入小路后,走了十来里,也没见一个人,我俩多少有点心虚。前方山路崎岖难行,沟深不可测,野山莽岭中,一片寂静,偶尔传來一两声野鸟鸣叫。山间小路只有二尺来宽,两边崖上沟下密林丛丛,不时听到、看到树枝晃动,惊起林中野物逃窜匿迹。走着走着,又走到山沟边。山沟有水流动,陈仁运对我说,这就是乌家河。顺河沟走了几里路,看到山沟对面有片断崖,如刀削样,陡峭的黑色山崖,三十多米高,顶端还有块形状怪异的巨石。陈仁运指着山上巨石说,小甄,你看,这就是乌鸡石。呦,这就是乌鸡石,早就听队里人说过。我停下來,仔细看着。陈仁运说,你看,这是鸡头昂着在,下面是鸡身,还有翅膀呢,像吧。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着,果然,维妙维肖,高昂的鸡头,鸡冠,尖尖的鸡嘴,还有高高撬起的鸡尾巴,好像啊。和西莲乌龟石一样,乌鸡石,名不虚传啊。向前又走了七八里,山沟分岔了,路也分叉了。陈仁运站在叉路口,仔细看看,指着右边更小的路说,就从这儿进沟上山。我看了看西坠的太阳说,还有多远。他说进沟后,走几里路,有条小河沟,过沟后,就是我们队山场的地界,还有十多里呢。我俩岔进小路,这路仅一尺多宽。我问陈仁运,这路怎么这么小?他说,这条路就老李家一家人走,山上又没有别的人家,路当然小啦。
岔入小路,走了不过二里路,两边的树都长合缝了,我俩就在树林中穿行。好不容易,走到小河沟边。陈仁运说,过了沟,就是我们队山场地界了,歇歇再上山。我也走累了,就说,好,歇歇。放下黄背包,解下毛巾,在小河沟冼了洗脸。山沟里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我拿起茶缸舀了杯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的喝下,好痛快。山泉甘甜爽口,好解渴。陈仁运也洗了洗脸,手捧着水喝了好几口。喝过水,我俩在河沟边的石头上坐下休息。陈仁运说,过了河沟后,上山的路更难走了,这个大山上周围就住他一家,十几里都没一户,太偏僻了,队里没一户愿来这住的。我问他,这老李家是怎么来的呢?他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分到山场的人,搬回到队里后,第二年队里人和他到山场看时,他的破草房里,老李一家人有三四口人,就住在那啦,说是外地逃荒来的,当时队里就和他说了,只准种田地,收归他,不准他砍树烧荒开地,帮着看看山场,不准别人來偷树。他这一说,我倒想起,县城梅山水库大坝后,库区对面有座山叫九王寨,就有一户人家,没有户口的“黑户”,也是外地來的。
深山沟中,已不见阳光,我和仁运过小河沟,开始上山。山场果然有很多大树,杉树直经大的有三四十公分,松树就更粗了,正因为人迹罕至,路又难走,树才长的住。路几乎没有了,顺着路影子钻树林。才走一百多米,突然发现,就在路边有新砍的杉树桩。我俩到跟前看看,是杉树桩,直径有一尺多,周围还有一大堆杉树支杈和杉树刺叶,看来是有人盗伐林木了。仁运很紧张,对我说,是有人偷树。我倒不害怕,反而有些亢奋的说,是啊,今天若碰到抓住,就把他绑起来,送到古碑公社去。陈仁运说,对,我俩是民兵,还怕他不成,就这样干。我俩边上边向两边查看,沿路快到半山腰时,陆续又发现有十来根大树桩。要知道,这样粗的一棵树,扛下山能卖二三十元呢,相当于城里干部一个月的工资,相当于当地山区整劳力两个月的工分呢。仁运说,快到了,上到半山腰就到了。到半山腰,顺着山嘴拐过去,看到一块大平地,山凹里还有几块田,三间破草房和门口菜园,几只鸡在落日的余辉下,悠然自得寻食吃。我俩來到房前,叫了几声,屋内没人,倒是屋后的山上,有人回应。过一会儿,有人从山下走来,近前一看,来人五十多点,中等身材,滿脸苍老,衣裳破烂,背微驼,他有点惊慌的问,你们哪来的,找谁呀。陈仁运说,老李,你不认识我啦,我从上畈队新庄子来的,我叫陈仁运。老李仔细看了看他,说,哦,你前年来过,认识认识,你们队长和陈绍信都好吗?陈仁运说,都好,都好,队长叫我和我们队的下放学生,来看看你,你儿子呢?老李看了看我,又对陈仁运说,他们在山上,你们进屋坐,我来喊他们。他把我们让进屋,又对着屋后山上“哦,哦”,大声叫了几声,山上也有人应了声。我仔细看了看,三间草房,两边还搭有两间披厦,一间是厨房,一间放农具杂物。这是我见过最破的房子。草顶,四面墙都是用树枝扎起來的,再糊上泥,有的泥巴掉了,都通通亮。家俱还是别人不要没搬走的,桌椅很破旧。老李倒了两碗水给我俩喝,水还没喝完,他儿子回來了。他看样子有三十来岁,瘦高个子,见了我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想起,临走时队长对我说过的话,就对老李说,老李,你能带我们到附近看看吗?老李说,好,好。我和陈仁运跟老李出了门,临出门时,老李对他儿子说,家里来客了,叫你妈回来就烧饭。他带我们先到门口山凹的几小块田边,我问他,这几块田收的稻可够吃一年。他说,才三亩田,我家人口多,累死也只够吃四个月的。我又问他家有几口人,他说,老俩口,再加上一儿四女,七个大人。山凹上,两边是平缓坡地,老李指着坡地说,多亏这些地,多种些玉米、南瓜、红薯,黄豆,就指望这些杂粮呢。顺着坡地往山上走,无路,基本上都在树林中钻行,成材的大树真不少。老李似乎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了,他对我俩说,这山上的树都成材了,队里可以派人来砍伐了,家门口的树没人敢偷,就是你们来的山下路边有人偷砍,有次有两个人偷砍,砍到一半,被我儿子碰到,把他们撵走了,可半夜又来了,到底还是偷砍扛走了。
见老李话已说到这儿,陈仁运看了看我,示意让我说。我对老李说,老李,这次就是队里叫我们来看看,有人带信说,这片山场,树叫人偷了不少,这可是乱砍乱伐,被公社革委会抓住,要坐牢的。老李很害怕的说,队里让我家在这儿住,帮着看山场,我很感谢,总祘有地方落脚了,一棵树我都不敢砍去卖的。我说,就是因为你没砍树卖,所以才让你在这儿住的,否则早叫你走了。老李有些胆怯的看了看我说,山场这么大,看不过来,白天碰到有人偷砍树,都被我们撵走了,靠地界边的都是半夜来偷砍的。他停了下,又说,我们是外人,家里女孩子多,半夜也不敢到外面去,平时也不敢到附近庄子去打听,我和我儿子也去查看过,数了数树桩子,大概有三十多棵呢,主要是在到古碑路边,那边偷的多些,你们来的路上偷的少些。听他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三人边看边走,到了山顶。仁运说,以山上分水岭为界,山那边归古碑公社乌家河大队,山这边和从那边山坎,到我们走过的沟底河边为界,都是我们队的。
我们站在山上,看着这片山场,真不小呢,山也太大了。夕阳下,群山象披上金甲,山场上,有几处悬崖峭壁,还有巨石磊磊,更显的苍凉蛮荒。我问老李,从这到古碑怎么走,有多远。他说,到古碑有三十多里,从我家屋后山上,有条小路,难走的很,有十几里路没人家,到大路就好走了。从山场转到他家,太阳快落山了。他家里正忙着,老李媳妇带四个女儿忙着烧饭,有在灶下凑火的,有洗菜的,有在屋后面水井挑水的。老李家四个女儿,大女儿二十一岁,二女儿十九岁,三女儿十七岁,小女儿才十五岁,其中二女儿最漂亮。这真是深山出俊鸟,她们虽然穿的衣裳褴褛,但个个身材苗条,长的很水灵漂亮,每人都有一条齐腰长的,乌黑粗大的独辫子,不多言多语,问她们话,轻声回答,不多说一句话,很招人喜欢。我和陈仁运就在房前屋后,四处看看,看看有没有被砍的树或树桩。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根树桩和树料。陈仁运说,我来过二次,我看老李和他儿子,还怪老实的,不会偷砍树卖吧。我说,那怎么知道呢,这山这么大,离西莲又这么远这么偏僻,队里有人愿来看山吗。陈仁运说,队里根本不会有人来的,给再多的工分也没人干。是啊,没来这之前,总以为西莲花山是高寒边远山区,都说交通不便,偏僻闭塞。这儿呢,简直就是与世隔绝,远离人间的荒山野岭。老李一家也不知什么來历,怎么来到这深山老林,没有户口、供应粮、布票,仅靠这片山场的几块田地,七口人怎么活下來的,我无法想象。我问陈仁运,老李的儿子有三十岁吗?怎么还没媳妇?陈仁运说,他儿子看着老祥,才二十六岁,住在这山上,又是黑户头,没有谁家女儿愿嫁到他家。他停了停又说,他家几个女儿长的倒好,又懂事又能累,提亲的倒人不少,但老李家就一个条件,要换婚。换婚,原来没听说过,下放到西莲后才知道。因为西莲又穷又苦,女的都不愿嫁上來,所以有好多家是换婚的。这是山区贫穷落后,包办婚姻的陋俗,又称为“小姑换嫂”,或“姐妹换妻”。主要是两家贫穷,娶不起媳妇,或是身体有缺陷找不到老婆的,就用自已家姐妹去对方家换个媳妇来。原以为是解放前或初解放的陋习,没想到眼前就有,不禁对老李家的女儿产生怜悯之心。陈仁运又说,就是换亲,都好几年了,也没换到媳妇,他家大女儿都二十多了。
说话间,天很快黑了,几根松树明子(含松油脂的木条块)暗淡的光线,照的屋里恍恍惚惚。饭也端上桌了,按老礼,老李和他儿子陪我们吃饭,他老婆和四个女儿在厨房吃。三个蔬菜,一个炒鸡蛋,还有山里人家都少不了的一碗老咸菜。白米饭是给我和陈仁运吃的,老李和他儿子仅象征性的吃了一点。可以肯定的说,老李媳妇和他的女儿们,吃的不是大米饭,因为大米可是硬通货,比钱还好使,可以拿到附近庄子,换钱,换土布等生活必需品。吃过饭后,我们又说了会话。我对老李说,山场我们看过了,别人反映也是真的,树的确是有人偷伐,我俩明天到古碑去,把这情况,向古碑公社革委会反映一下,让公社革委会查查管管。老李听了,很害怕,他担心的说,那古碑公社革委会,要是来人了,撵我们走怎么办?这一问,倒把我给问住了。现在阶级斗争抓的很紧,又是备战防敌特,这事没想到,他家可是黑户头,这可是可大可小的事。黑户头,谁找个借口,都可以叫他们走的。我们队好说,可古碑这边要撵,倒不好办。陈仁运急的对我说,是呀,这该怎么办,如果把他家撵走了,那谁来看山啊。我也没办法,临来时也没想过这问题,队长和绍信大伯也没提到,我默默地沉思着。老李的大女儿,已经换了几次照明的松树明子。陈仁运除了叹气,也没办法。我想了又想,对老李说,明天到古碑反映情况时,就说你是我们队看山场的,这不就行了吗。陈仁运一听就说,对,就这样讲。老李还是不放心说,行是行,可是我还担心,没有凭椐啊。对呀,到哪找凭据呢?屋内一片沉默,我灵机一动说,我來时,队里开了证明来看山场的,留下来给你,万一有人來撵你,你拿出來给他们看就行了,到古碑公社去,还有大队开的证明。说罢,我从口袋掏出队里证明,交给老李。老李接过证明,自语的说,我们也不识字。他有点放心了,高兴的连声说谢谢,谢谢。时间不早了,老李愧疚的说,家里人口多,又脏又乱,我把外面放农具的披厦,收拾一下,叫儿子搬了几捆新稻草來,你俩就楦〔俗语凑合〕一晚上吧,真的对不住啦。我和仁运忙说,行,行,很好的。老李拿起一块点着的松树明子,领我俩到放农具的披厦说,你们走一天了,早点歇着吧。他留下松树明子说,厨房有热水,洗洗早点休息吧。我看看四周,前半截放的农具杂物,后半截靠墙,地上铺上很厚的稻草,没有垫的和被子。我和陈仁运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我俩分别到厨房打來热水,简单洗洗,抹了把澡。松树明子燃烧尽,我俩也没点燃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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