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荒友文选】春——薛民和/文

黑土阡陌

　　　　　　　　　　　　春

　　　　　　　——荒草地,野树林之二

                                                                 

　　　　　　　　　　　薛民和/文

　　过了4月中旬，冰雪开始消融。小土屋的檐下出现一排晶莹的冰溜。屋顶上的积雪变软了，变薄了。雪水沿着冰溜滴落在地上，在墙角边凿出一排不规则的小泥坑。终于有一天冰溜纷纷坠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宣告着冬的终结，春的到来。

　　清晨，队长扛着铁锹带领我们几个知青向树林深处走去。此时的柞树显得光秃秃的，原来那满树的枯叶已悄然坠落。润泽的枝条上吐出鸟雀嘴样的新芽。厚厚的潮湿的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桦鼠惊得急速爬到小树的顶端，警惕地向我们张望。

　　在几棵桦树下，我们停下来。队长放下铁锹四下看了看，抬起一只手指点着说：我们队部建在那里；食堂兼礼堂在那里。今年还要来很多知青和老职工，在那边盖上两栋集体宿舍，全部是砖瓦房，有火炕、火墙，玻璃窗是双层的。西边是老职工的家属区，暂时盖草顶的土房。说完又用铁锹在自己的脚下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边画边说：“在这儿打上一眼井。”

　　望着满目的枯枝落叶，队长的样子使我想起了手握神灯，口念咒语的“阿拉丁”。

　　北大荒的春天来了。来得那么迟缓，又是那么匆忙，仿佛造物主集天地之精华、灵气，用了整个漫长的冬天潜心制作，现在终于把一件件精美的作品展示出来，让人惊叹，让人赞美。

　　一场春雨过后，娇黄的树叶眼看着舒展开来，在阳光下闪着油光；在和风中轻声低唱。荒草地在一夜之间铺上了绿茸茸的地毯，几只狍子在上面悠闲地吃草，快活地蹦跳。成片的黄花象落地彩霞般不见边际；害羞的百合星星点点躲藏在绿草丛中，但那鲜红的丽色让人老远就能看到。

　　轻柔的春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冷暖。带有泥土和花草芬芳的纯净的空气，吸上几口会醉得你全身酥软。这是广阔的青草地和密密的野树林共同酿造出来的。即使是远方来的混沌的风，经过这草地和树林的过滤和加工也已脱胎换骨，被我们这里的空气同化了。

　　我们的作品也在精心制作着，仿佛真的有神灯在施展法力。红色的砖墙在绿树林中一天天加高；队长画圈的地方已架起了辘轳；四辆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在草地间耕耘。远远望去，很象列队航行的舰队：前面是绿色的海，后面是黑色的浪。一群海鸥般大小的鸟儿尾随着上下翻飞，捕捉着翻出地面的田鼠。

　　宿舍旁的桦树顶上那面鲜红的小旗在绿树和蓝天的映衬下更加光彩动人，在春风中得意地飘舞着，象一只激奋地弹奏着伟大乐章的手；象一团燃不尽吹扑不灭的火；象一个狂热地吻着蓝天的天真无邪的婴孩。

　　春天使沉睡的大地苏醒，使万物恢复了勃勃生机。春天也让我们兴奋；陶醉，并产生难以自制的莫名的冲动。

　　人们甩掉沉重的棉衣，轻松得几乎要飞起来。似乎是为了再轻松一点，所有的男知青全都推成了光头。就连不大情愿的队长，也被我们不由分说地采取了革命行动。

　　无论是在劳动时，在休息时还是走路时，冷不防就会有人高声唱上一句：“春天的太阳亮光光，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或大声狂喊：“大地！我的母亲，我不愿穿鞋带袜，我要赤脚与你相亲！”这些在当时不合时宜的诗与歌，在这里被我们这般人发疯似的喊着、唱着，也可算是惊世骇俗了。

　　有位年纪稍小的知青，长得胖胖的很憨厚。平时不善言辞，总是听着别人说，跟着大家笑。一次工间休息时，大家围坐在一起，象往常一样说笑着。不知怎的，他好象再也按捺不住了，突然仰天高呼道：“尼加拉瓜！”声音之大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大家楞了片刻后便是一片哄笑：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这位仁兄也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呐喊羞红了脸，腼腆傻笑。从此他便有了一个雅号：拉瓜。                              

　　荒草地和野树林把我们与外界隔绝起来。当时我们实际上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而怡然。那些当时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东西很少有人提及；若干个“念念不忘”是一个也没有想起来。人们却有太多的精力和热情要释放、要宣泄；人们有太多的汗水和欢乐要挥洒、要涌流。

　　队长去场部开了两天会，回来后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我们先是发现队长乘坐的拖拉机车身上印着几个“向日葵”。随后在帐篷里看到队长前胸的背心上有一个偌大的红色的“忠”字。我们兴奋得差点把队长举起来，仿佛桃花源里突然闯进个武陵渔夫。

　　队长告诉我们：现在全国都在搞“忠字化”运动。人人要讲“忠字”话、跳“忠字”舞、唱“忠字”歌。葵花和忠字的图案在场部和老生产队里更是铺天盖地，无所不在，无所不见。 “皆叹惋”之余，我们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苦涩的味道。为了我们平静而有趣的生活免遭破灭，大家做着最后的努力。人们七嘴八舌地向队长游说：大讲对毛主席的忠心要表现在行动中而不是形式上的道理。不知队长是被我们说动了，还是早已心中有数。他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我们焦急的脸傻笑。但他的眼睛却分明在说：“我们不理睬他？！”

　　果然，此后我们依旧是我行我素，并自称为“痞子运动”。“痞子运动”固然只是戏言。然而，我们在北大荒经历的那个美妙的春天，那春天里美妙的荒草地和野树林曾使我们如醉如痴般的兴奋和快乐，甚至于有些疯疯癫癫确也是事实。

　　如果在春天的野树林或荒草地中独自闲逛，则“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那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5月中的一个工休日，我悄然离开住所向远处走去。因为时间充裕，尽可从容地、漫无目的地走。无心采摘那些随手可得的木耳和蘑菇，怕它们成为行动的累赘。

　　听不到嘈杂的人声，看不见晃动的人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头脑中装的也只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或走、或停、或坐、或卧、或喊、或唱，全然不受别人的约束，也不必介意别人的反应。忘了人世间名利的得失，进退荣辱，和无谓的纷争。抛开那些在人前自觉或不自觉地戴着的假面具、遮羞布。这便是一个坦诚的赤裸裸的真正的自我。

　　仰卧在草丛中，看蓝天下飘动的白云变幻着身姿，或是在树林中，咪起眼俯身闻一下野芍药淡雅的幽香，会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受。凝视一株小草、一片绿叶，或一只小虫，渐渐地会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就是一株草、一片叶、一只小虫。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叹息和轻盈的笑声。我甚至能知道它们各自的经历、性格、喜怒和哀乐。因为我在饶有兴趣地倾听它们的诉说。也许这并不是幻觉，而是生命与生命的沟通，情感与情感的交融，心灵与心灵的呼唤。对于神秘的大自然，人类不是仍有许多未知的，至今无法解释的东西吗？

　　我梦幻般地在没有路的树林中、草地上徘徊、遐想。忘了时间、忘了方位、也忘了自己。当我从梦中醒来，想到该回去了的时候，我自己倒成了离开桃花源的武陵人“遂迷不复得路”了。

　　我迈着与心情同样沉重的步子在林间彷徨。走出一片树林，心情顿时与眼前的景象一样豁然开朗。林外是一大片草地，对面又是一片树林。在那片树林与蓝天相接的地方，分明有一面鲜红的小旗在舞动着。

　　30年来，有一幅图画时常在脑海中浮现。在北大荒的七个年头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很多都已淡忘了，唯有这幅图画，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显得清晰、鲜明。这幅画中的景物是这样的简单：只有绿地、蓝天和小红旗。莫非它们象征着天、地、人三者的和谐统一？这幅画的色彩是如此的单纯：只有红、绿、蓝三种颜色。而这不正是构成多彩世界的三原色吗？也许这幅画没有任何深意，但我还是愿意把它永远珍藏在心底。   

黑土阡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