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维俊 于 2016-2-15 10:37 编辑
那匹枣红马 一九七○年初春,我下乡探亲后返回生产队。这年春天旱得厉害,每天五六级风地刮,把河滩上的飞沙土弄得纷纷扬扬,一张嘴,再合牙直牙碜。春天的风像无形的手,把冬天少有的雪留下的一点水份都攫走了,捧起一把土,稍一抖搂,便顺风飞扬。今年春旱太严重了,老农们都这么说。要想春天种子下地能正常发芽那就得保墒抗旱,也就是在这个伟大的、历年如此的、与天争粮的农活中,我结识了那匹枣红马,那匹让我终生难忘、宁死不服的它! “小王,你去压地去,这匹马归你使”。“压地”就是用一种用牲口拉的石磙子在已秋翻並打上垅的地里进行逐垅的碾压,以保住仅有的水份不再继续被春风吹干。 顺着队长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匹归我使的马。我走近前,仔细打量起来。这匹马一扬头足有一米八、九,浑身枣红色,四肢白色的蹄子,嗬!这不是有名的“四蹄踏雪”吗!马的脑门正中,有拳头大的一块白毛,分外显眼。马鬃散乱,马尾扫地。可再仔细一看,这马瘦的浑身没一点肉,粗大的肋骨凸现,真像一只大竹灯笼。我上前顿了顿马的笼头,它似不快的嘶鸣起来,两只前蹄不安份的扒着地,火星直冒。我心想,就你这个熊样,脾气还不小,这是从哪弄来的下汤锅的货。看着我站在马前,就要赶它去下地的样子,不少社员们在窃窃地笑,我不知为什么? 我牵着它往地里走,它走的很慢,不少经过我身旁的社员,笑着对我喊,“小王,小心点儿,这个王八犊子可不好调理,弄不了它就别弄,别让它伤着。”!我没以为然。下乡两年多了,我没少和牲口打交道,摆弄牲口不敢说行家里手,也绝对不是外行。到了地头,我把 石磙子给它套上。石磙子是一种直径半尺左右,长一米左右,重量有一百三十多斤,专门用来保墒的碾压工具。 春天乍暖还寒,我穿着一件破棉袄,里面是一件半袖的海魂衫,左胸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这是当年下乡青年最普遍的一种穿着。我散着怀,不经意的挥动着手中的短鞭,赶着这匹瘦家伙一步步走着。它的屁股左右扭着,极其慢腾腾,后胯骨像两座小山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心中好生烦恼,这不是在散步,这是有任务的,今天必须把这快地压完。就它这么散步似的走法,七、八亩地得什么时候才能压完?我嘴里嘟囔着,手中的鞭子轻轻的抽在了它的屁股上,腾起了细细的一股尘土。它不但没有加快脚步,却弯回脖子,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看了看我,好像是说,“你怎么打我,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好欺负是不?”,还很响亮的打了个鼻响。我摆弄过牲口,知道这是牲口在不高兴时的常有的表现。我心想:“怎么的,你他妈的就是干这个的命,我如果不下乡,还是大学生呢,谁让命运就这么安排呢,你就认了吧”。“你他妈的还敢瞪我,不服哇!”,心里这么想着,手中的鞭子又狠了狠,左右开弓,抽在那两座高耸的“小山”上,爆起两团尘土。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我看清怎么回事,这家伙回转身来,张开大嘴,一口咬住我的左胸,头一扬,便把我吊在了空中,双脚离地有二尺多高。被咬处火辣辣的疼,它的嘴还没松开。好在我反应较快,用鞭杆狠打它的鼻子,它鼻子一酸,才松了口(这也是我下乡后,跟车老板子学的)。我一屁股坐在田垅上,掀开衣服低头看着伤口,左胸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在左胸上三个明显的大牙印划破了皮肤,险些咬下一块肉来,我暗自庆幸,我多亏不是个女生,否则的话,就要缺零件了。我还要感谢这枚毛主席像章,是这枚像章替我挡了疯狂一咬,“毛主席万岁!是您老人家保佑了我。 伤口很疼,血还在流,半面海魂衫都被血浸湿了。我诧异地看着它,它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昂着头,向着远方,轻轻的嘶鸣。一股强烈的复仇的火苗在我胸中腾起,“妈的,老子下乡后,因出身不好受尽白眼,今天你这四条腿的畜生也敢欺侮我,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我一定要治服你,否则,我在队里和同学们面前没脸生活下去,让他们把我看成是废物了”。 想到这,我忍着疼从远处拉过来一个打场用的大石磙子,这家伙最少也有六百斤重,我要用这个重家伙来惩罚它。我小心翼翼的给它套上,它仍旧昂着头,根本不正眼看我。我心想:“不用你牛,今天我要不给你累拉稀,我就不姓王”!我拉着它走到一处旧水渠处,就高上马,我骑在马背上。屁股刚一着马背,我后悔了。这隆起的马背就像刀背一样,这样的马骑一会儿屁股就要被韂破了。但在它面前我不能装熊,我知道,大牲口欺侮人,你弱它就强。我牙一咬,心一横,“今天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不整住你,你就成精了!”我把鞭子倒过来,用鞭杆子在它的三叉骨上狠命地打了几下,它猛地往前一窜,差点把我甩下去,幸亏下乡这几年我学过骑马,双腿一夹,这家伙就在光秃秃的地里飞奔起来,身后的大石磙子一片轰然之声,在它的拖曳下,颠簸急滚。 我不敢怠慢,一只手紧紧拽住马鬃,一只手拼命揍它,这时我感到屁股火辣辣的疼,一定是被铲破了,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不能被它甩下来,如果真的甩下来,身后的大石磙子可不是好玩的。这场赌命游戏进行了大约半个小时,这家伙终于跑不动了,停了下来。浑身的毛已被汗水湿透了,汗水顺着微微发抖的瘦腿小溪般的流下来,鼻孔猛烈的忽闪着,嘶嘶作响,粗大的肋骨急促地收缩着,像铁匠铺吹风的大皮囊。 我叉着腿慢慢的走近它,它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更没有一点悔意。我心想:“你他妈的真够牛的,是什么变的?”一般的牲口,拉这么重的载,跑这么半天早就屁了,任人摆弄,可是它,虽然瑟瑟发抖,却仍有一股英武之气,毫无屈服之意。我余恨未消,扬起鞭子刚要抽它,它却竖起身来,扬起前蹄向我砸来,我急躲开,又恨又敬地看着它,心想:“宁死不服,真有三分龙性”!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匹军马,因年老体衰,才复员地方,因不会农活,被我队以极低的价钱买回。头一回下地便和我发生了冲突,看来,它的心不在农田,而在广袤的草原,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及至多年,我看着胸前的伤痕,我的眼前仍然能显现出它那不屈的眼神,我想起了一位诗人的诗句“向前敲瘦骨,犹有青铜声”。枣红马,你咬了我,我罚了你,但你是我的老师,不屈服命运,不屈服任何人,不屈服境遇,我就是我,命运就在自己手中。几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那个春天,忘不了那匹与我以命相博的枣红马,忘不了它的倔强的神情,忘不了它那瘦瘦的却无可动摇的身躯。枣红马啊!……。 2016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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