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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三江口
姚江自四明山发源,穿过了余姚城区,一路奔流向东,几十里的水路逶迤曲折,流速缓慢。过了姜家渡至丈亭地界与慈江汇合,江面豁然开朗,滔滔的江水 白茫茫一片,风阵阵吹来, 拍得江堤哗哗作响。这一带船家称之为三江口,风急浪高险象环生,自古多有船难。慈城老话 “船到丈亭,头大光清”的典故就是出在这里。三十年以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曾经在这里遇险,至今依旧记忆如新。 1983年,席卷全国各地的知青返城大潮已经接近尾声,插队的、农场的、兵团的知青都已经通过各种途径陆续返回自己的家乡。当时我们夫妻二人,我是煤矿工人,她是银行职员,据宁波市信访办给我的答复,我们已经不能作为知青返回宁波。宁波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还有宜人的气候和丰富的物产,我的根就在那里,为此我毅然辞去了煤矿工作,领着儿子登上了返城的列车。 因为事先未经批准,回到宁波,我与儿子的户粮关系没有获准迁入,这种情况当时称为袋袋户口,我们父子三人成了“黑人”,而当务之急是我必须谋生。 慈城以东十几里的费市有一家冷冻厂,慈城卖棒冰的都从那里进货。于是,我请人用木板打了一只棒冰箱,每天清晨用自行车驮着那一只刷了白漆的木箱匆匆上路,然后在冷冻厂的库房前排队、开票、提货。开票时需要出示工商所颁发的营业执照,这一情节让人想起梁山泊的王伦要让申请入伙的林冲提供投名状,我是“黑人”,没有申请执照的资格,因此,每次进货我都与阿三同行,共用一本他老妈的执照。 阿三是我煤矿的朋友,早上5点我们从慈城出发,8点回到慈城,然后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叫卖。记得当时赤豆棒冰和麻浆棒冰的进价是每支3分8厘和4分2厘;卖价是5分和6分。一天下来,弄好了可以挣到5元钞票;弄得不好,老天下起了雷雨,利润就要大打折扣。因此人家都怕赤日炎炎,而我唯恐气温不高。 挣钱为什么这么难?那些日子里,我常常问我自己。挣钱为什么这么难?阿三也曾经问过我。有一天他对我说:“慈城的西瓜每斤6分,到了余姚可以卖到9分。我们可以在附近农村收购,然后装上船,运到余姚卖掉。” 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不想放弃,只是我担心我和阿三都不是内行。阿三说:“这好办,‘尖头蝈蜢’你还记得吧?我已与他说过了,我们三人合伙。” 尖头蝈蜢?记得的。那些日子里,我与阿三卖棒冰,卖杨梅、摆馄饨摊,整天混在大街上。有一天,我们看到有几个小后生正在与一个卖西瓜的争执。阿三对我说:“过去看看。那个卖西瓜的叫尖头蝈蜢,是我的隔壁邻舍。” 我们走过去一看,那个卖瓜的五十多岁,平头尖下巴,头型像蝈蜢,地上放着一箩西瓜,一支铜盘秤,那几个小后生围住了他,其中有一个剃着光头的正在大声责问:“你这个老师傅,五、六十岁的人了,白蒲西瓜也可以卖钞票?”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两半劈开的西瓜向四周看热闹的人展示。 买瓜的人多势众,卖瓜的明显落了下风。阿三拨开人群挤进去,拍一拍尖头蝈蜢的肩膀说:“阿蝈阿叔,咋会事情?” 尖头蝈蜢见来了救兵,拉住阿三的手作解释:“阿三你来评评理:我卖的西瓜,包红的由我来挑,2角5分1斤;买主自己挑的,2角1斤。他们自己挑了一只,拿回去劈开,中间有个五角星。这不给我送回来了。现在的瓜叫梅瓜,与伏瓜相比,成色当然要差一些,但也不能算是白蒲。” 阿三问那个光头:“你这一只西瓜,钞票已经付过了?” 光头说:“付清了,8斤份量,1元6角。” 阿三说:“事情很清楚,西瓜是你自己挑的。不是我阿三管闲账,这是我的阿叔。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让他挑一只,如果还是五角星,他把钞票退给你。” 尖头蝈蜢不挑也不拣,随手拿过来一只,提起刀“咔”的一声切开,满堂喝彩。 阿三对光头说:“看来阿蝈阿叔挑西瓜的技术确实值5分一斤,这一只西瓜我请客,各位朋友尝一尝,算是给我阿三的面子。” 那个光头倒也痛快,把切开的西瓜一一递给朋友们,一边吃一边说:“三哥不要见怪,早知道是你的阿叔……” 尖头蝈蜢姓张,后来我们都叫他老张,年青时他在大元行里当学徒,师傅就是大名鼎鼎的应阿四。当时的慈城不通公路,附近四乡八村和外地的瓜果蔬菜来慈城上行,都要通过船运。西瓜市里,天没亮,骢马桥河里传来“吱嘎”“吱嘎”的摇橹声,装满西瓜的船只从两岸居民的窗下驶过,停泊在骢马桥下的河埠头边。大元行的应阿四来验瓜,船上的西瓜被瓜农一只一只地扔上来,应阿四站在河埠头上一一接住。这时候如果应阿四确认某一只西瓜不合格,他会在接瓜的一瞬间双手一撤,“啪”的一声西瓜摔在石板地上。人们朝那摔破的西瓜一看:果然是白蒲。老张得到了师傅的真传,由他来把握西瓜的质量,当然吃不了亏。 当天下午,我们在妙山的一块瓜田里收购了一船西瓜。老张有一个侄子名叫阿康,他有一只5吨的水泥船,船尾按装了一台二匹的挂浆机,平时他在砖瓦厂装运砖头,为我们装运西瓜,去一趟余姚,柴油由我们提供,付给他二十元钞票。阿康很高兴,比起装运砖头来,收入高了许多。我们呢,毕竟是熟人,用起来放心,双方皆大欢喜。 慈城至余姚的水路,挂浆机船大约要跑5个钟头。西瓜船半夜出发,沿着慈江西行。江面上风吹来,凉飕飕的;挂浆机突突的的马达声随着波浪一层一层的向两岸扩散。天朦朦亮,西瓜船穿过了舜江桥的桥洞,停泊在桥边的河头埠边。 用姚江水揩了一把面,吃过了早点,老张和阿三坐在船上吃香烟。舜江桥也称通济桥,当地人称为江桥,明嘉靖年间,围绕着这一座江桥,余姚的谢阁老和慈谿的赵文华为争夺风水,几百年来流传着许多智斗的故事。我仰望着那一座三孔两墩的石拱桥,寻找桥联中是否有“海舶过而风帆不解”的字句。 河埠头上陆续聚集了几拨人,他们看着船上的西瓜和人,偶然互相交换一下眼色,然后咬着耳朵小声地说话。这时候,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后生突然问老张:“老师傅,你那西瓜几分钱一斤?我买一只。” 余姚有二个菜场,一个叫候青门,地处市中心,只是船只进出不方便。另一个就是江桥,做批发生意的大部分都在这里。可是谁上船来会买一只西瓜呢?而且明显不懂得规矩,自古买卖双方都是先看货后讲价的。 我看了“小差眼”一眼,白净的脸,不到二十岁,分明是一个暑假里的中学生,我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没带秤。” 实际上,老张随带了一杆大秤,秤秆是红木做的,秤头和秤尾都包了铜片,老张视为珍宝。 “小差眼”好像是来寻衅的:“没带秤?没带秤你们怎么卖西瓜?” “这位小兄弟,我说的是没带小秤。” 怎样与外界打交道,我们三个人事先有分工:正常情况下都是我出面;有关西瓜质量方面的问题,老张作决定;遇到难缠的角色,阿三来应对。 气氛有点紧张,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示弱;阿三、老张从船里走上来,我们三人站成一排,后面就是我们的西瓜船。这时候有一个壮实的汉子走上来,把“小差眼”拨在一边,双手抱拳:“三位朋友不要见怪,小孩子不懂事,到了船上,哪有买一只的?” 那壮汉赤着膊,咔啡色的皮肤,下身穿了一条西装短裤,脚上拖着一双塑料拖鞋。阿三迎上去还礼:“我是慈城阿三 ,初次到余姚,还要请朋友多多关照。”说完四周分香烟。 那壮汉对阿三说:“我是金根,在余姚水果行里,提起江桥金根,没有人不知道的。” 阿三请金根上船,金根也不谦让,迈着八字步踏上了船头。看了一眼船里的西瓜,金根问:“这瓜有点像宁波东乡的少白瓜,产地在哪里?” 老张接过来说:“金根好眼力。这是妙山良种场从日本引进的新品种:大坂二号。你挑一只尝尝?” 这一问一答其实有讲究:挑一只西瓜尝味道,一般人总会挑一只熟的。但是,这样的场合买方总是专挑生的。识别西瓜的方法,历来有一看二掂三听声的说法。生瓜的瓜皮颜色艳丽而有光泽,随着瓜的成长和成熟,瓜皮的光泽逐渐褪去,而皮张过于老节的,已经熟过了头。掂是把西瓜捧在手里掂一掂重量,生瓜的份量重,而份量过于轻的表明熟过了头。听是拍一拍西瓜,呈金属声的瓜还没有成熟,如果是卜卜的闷声,那瓜一定是吊心的。瓜农和瓜贩识瓜都是靠看的。如果有一个瓜农在摘瓜时需要把瓜捧在手掂一掂,然后再用手拍一拍,听一听声音,这就成了笑话。这一次我们在妙山收瓜的时候,瓜田旁边堆放了几千只西瓜。老张一边走一边问生产队的陈队长: “你们今天摘瓜的时候,用了生手?” “哪能呢,我们的贵法阿叔,几十年的老瓜农了。” “不对吧,这瓜早摘了三天。你看—”老张弯下腰,随手捧过来三只,拿刀一一劈开,果然中间都有五角星。“你们种瓜的不懂卖瓜的难处,这样的瓜卖出去,最容易造孽。” 实际上,这一批瓜的质量很好。老张与陈队长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发现有几只瓜成色不足,出奇不意的玩了这一手。 陈队长暗暗吃惊。贵法阿叔70多岁了,早已不下田,这一批瓜是不是真的像老张说的那样“早摘了三天”呢,他也吃不准,结果是市面上6分一斤的价格,按5分8厘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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