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民：两个人的水道梁

屹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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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山梁并没有水，我不明白为什么叫水道梁，它在我们村西边，相隔有五里路远，却还是我们村的领地。

水道梁附近没有村子，一片红胶土形成的陡峭的土林，参差错落地耸立在周围，从村子到这里，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崾崄，只有二尺宽的路，两边都是十几丈深的沟。虽然我下乡多日，已习惯了走陕北的山路，但每逢走到这里，还是禁不住提心吊胆，不敢大意。

一般人很少到这里来，不知怎的，我觉得这地方很怪异，它总是寂寂的，没有人声。那些土崖，裸露着脊骨，每座都有十几丈高，尖尖的崖顶像狗牙，把这片土塬啃得支离破碎。人若走到这里，总感觉那土崖压在头上，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崖间的小路，曲曲弯弯，不熟悉地型的人，很容易迷了路，半天都转不出来。那景象，好似人们在神话里形容的魔鬼城。

水道梁上有几十亩山地，虽然队里每年的收成紧紧巴巴，但它还是被撂了荒，地里长满了野草和苦菜，崖畔上的黄蒿，足有一人多高，除了拦羊的人偶尔到这里转转，村里的人，都很少提起它，仿佛它并不存在。

屹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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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砍过一回柴，那是因为和同去的人走散了，误闯到水道梁上来的。看到这里柴草多，便埋头砍将起来。待到红日西沉，抬起头来，才发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诺大的山梁上只剩我自己。风呼呼地吹着，在崖间发出尖利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毛。我赶紧扎好柴捆，担起来往坡上走。这地方是有些邪性，待我快要登上山顶在换肩的时候，一捆柴突然脱落，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我连忙放好身边的这捆，拿了担去追。当我气喘吁吁地扛着柴爬上来，原先放得好好的那捆不知何故，却又滚了下去。望着这不听话的两捆柴，我好一阵运气，想空手回去，又怕人家笑话，只得返身下坡。好容易将两捆柴弄上山顶，天已大黑。回到村口，见吵吵嚷嚷地聚了一群人，都是要去寻我的。当听说我在水道梁砍柴，老乡纷纷劝我道，娃呀，可不敢到哪地方去，

看着老乡们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很是不解，大家都说那地方不能去，却没有一个人说是为什么。

后来我才慢慢打听到，老乡们对水道梁讳莫如深，是因为官哥和一个叫彩彩的女人的事。

我没见过官哥，这件事发生在我们插队之前，具体年代不详，其实不光我们，就连村里比我们年纪大一点的人，也没见过官哥。我也搞不清，这到底是确有其事，还只是一个传说。因为在陕北，民间流传的许多故事，最初可能就是源于人们的想象，安在了某人的头上，又在传诵的过程中，被众人添加了自己的感触。所以，你很难说清哪首民歌唱的就是张三李四，也很难说被传说的事就一定是他的。

屹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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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情愿这是一个传说，和看景不如听景的道理一样，真实的事情也许简单，而加进了人们的想象，就会变得曲折复杂，更由于人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吞吞吐吐，给官哥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反倒勾起我的兴趣。

没人告诉我官哥长得什么样子，也不说他是哪个村的，只说他是一个拦羊汉。我想给他这样的身份是便于编故事的。拦羊的人一天到晚在山上跑，虽然辛苦但也自在，除了放羊，没人知道他还做了什么。谁说他只躺在阳坡的山梁上睡觉，没躲在哪个山屹崂里会女人呢，

至于彩彩，我疑心是蓝花花故事的变种，这可能也是一个婚姻不如意的女人。旧式的婚姻造成的悲剧多，否则怎么能有那么些酸曲唱出来。彩彩应该是漂亮的，起码在官哥的眼中是这样。在我的想象中，她具备陕北女人典型的特征，鸭蛋脸，猫眼眼，鼻梁高高的，嘴唇翘翘的，大身材，有着丰满的胸和结实的臀，就像我们的邻居冬生婆姨那样。

关于官哥是如何与彩彩相遇的，有着许多种说法。

有人说，彩彩出嫁前，就与官哥相好，只不过当时的包办婚姻，将两人拆散了，和蓝花花歌里唱的差不多。彩彩对婚姻不满意，旧情难忘，便偷偷地和官哥幽会，在村里容易被人发现，就得到野外去，陕北民歌里唱过这种事：“你拉我的手，我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屹崂里走。”

还有人说，其实官哥和彩彩原本并不认识，他们是在山上偶然碰上的。水道梁这地方柴草茂盛，官哥时常把羊赶来，彩彩也会到这里挖苦菜，打猪草，他们在这里相遇，是完全有可能的。只不过，孤男寡女在野外相遇，会发生什么事，人们很容易就往那方面想。好事的人，把它演绎成了儿话的段子。

屹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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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官哥，是个精瘦的汉子，自小就拦羊，练就了攀崖爬坡的好身手，多险的地方都敢去。我们那边有几座像石笋样的红土崖，直上直下，有数十丈高，无路可上，人们说，只有官哥，曾爬到崖顶去掏过鹰巢。他没有成家，和村上人也不多来往，却也不孤独，他养了一条黑狗，忠实地陪伴在他的左右。那狗浑身的毛黑亮，像个小牛犊子那么大，在官哥面前，它非常听话，可遇上生人和野兽，就变得凶狠异常，听说它和狼打过架，也没输过。每日里，官哥带着他的狗自由的在山里游荡，说也奇怪，官哥与人打交道不在行，却和动物们心灵相通，别说那条黑狗了，官哥一个眼神它就知道该干什么，就连羊儿们在他手上也格外的听话。所以，官哥拦的羊，总比别人家的要肥。村上的人，就都把自家的羊并到官哥的群里去放。在我眼里，那羊都长得一个模样，分不出彼此，可听说官哥能认识每一只羊，哪只是谁家的根本弄不混，大家也就放心，不太过问他的事。每天早上，官哥赶着羊浩浩荡荡的出村，到了傍晚才回来，人们在山里干活时，有时能远远的望见羊群在山梁上飘，听见吆喝声随风传过来。

没人能想到官哥和女人之间还有什么事，陕北的风俗，在男女关系上比较开放，别说平日里的打情骂俏，就是发生些风流韵事，也被编成了歌唱，颇有些宽容的态度。村上的婆姨也有被相传与这个那个好，但这似乎都与官哥无关。人们想不通像官哥这么一个“闷怂”，那漂亮的彩彩怎么会投入他的怀抱。

人们由此产生了许多的猜想，说法一是彩彩在水道梁上打猪草，突然碰上了一只狼，那狼就蹲在她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她吓傻了，动也不敢动，正在此时，官哥出现了，吆喝着黑狗，赶跑了狼，救下了彩彩。彩彩一定是浑身瘫软，靠在了官哥的身上……

还有一种说法是，彩彩割猪草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阵雨，彩彩刚好站在个斜坡上，脚下湿滑，动弹不得，只好任凭雨淋，官哥看到了，用身上披的光板羊皮罩着她，自己却淋在雨里。

我想以上的说法过于正经，有点小知识分子的腔调，不太像山里人讲这种事的话语。若按憨娃偷偷告诉我的是（当然他也是听说的），彩彩在水道梁上割草，突然想撒尿，便跑到一个山洼里去，却不想正好叫官哥给撞上，彩彩的白屁股勾起了官哥的欲火，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把彩彩按倒在地，事后官哥有些害怕，担心人家家里人前来报复，所以一连几天都没敢到水道梁上去。当他再次登上水道梁时，却惊异地发现苍莽的山梁上闪着一点红，走近一看，原来正是彩彩，他吓得想跑，却被彩彩拽住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山里头没有厕所，人要是内急了，寻个地方就方便，叫人撞见的事时有发生，不论男女，一笑就过去了。只是我那时年轻，搞不明白彩彩被官哥欺负了，非但不去告发，反而又主动去寻他呢。憨娃嘲笑我道，你个呱怂，连这都不知道，那还不是因为官哥的活儿好呗！

不管人们传说的怎样离奇，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水道梁就是官哥和彩彩经常幽会的地方。后来曾有人在一个隐蔽的崖底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窑洞，洞里还铺有一些麦草，便断定这里便是两人呆过的小窝。其实在陕北，路边崖边的小土窑很多，山里夏天经常有阵雨，人们挖些土窑，多半是避雨用的，何以见得这口洞就一定是官哥挖来做野合用的呢。

没有人真的见到官哥和彩彩在一起，陕北民间流传的黄段子多得是，随便拿出几个来就可以把官哥的事说得天花乱坠，故事可以这样顺着讲，彩彩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丈夫和婆婆认为是她的过，所以对她冷眼相待。彩彩和官哥的相遇，虽然第一次有点荒唐，在惊吓之余，她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激情，点燃了心中压抑已久的欲望，也许还怀有对婆家的报复心理，让她主动地又一次登上了水道梁。这种心理结构有些复杂，我是搞不清楚，专家们也许会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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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谁都能感觉到官哥那时的变化，不再那么灰头土脸的，衣服好像被洗过，破的地方也缝好了，脚上也套上了一双新的山鞋。也有人说，曾见到官哥在镇上扯过几尺花布，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怕叫人瞅见。陕北的女子历来多情，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往情哥哥家里跑，官哥可能都没想到，彩彩的情火燃烧起来，真能把人都化了。我不好妄猜其中的细节，民歌里唱的比想象的还精彩：


羊走羊路人走畔，三妹子爱上拦羊汉。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羊羔羔吃奶双膝跪，搂上亲人没瞌睡。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你是哥哥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

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你好比偷吃的狗。


每次事后，彩彩收拾停当起身回家，官哥就赶着羊群远远地跟着，直到看见彩彩进了村子，才返身离开。

彩彩一次一次地往水道梁上跑，肯定会引起怀疑，更要命的是，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她丈夫被抽调出民工，几个月都没在窑里，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的了。

这么大的事，彩彩肯定要和官哥商量，具体情况，谁也不可能知道，反正官哥和彩彩确确实实是失踪了，而且是在那场大水之后。

在老乡的记忆中，那次的水大的邪乎，白昼里，天黑得像锅盖，一阵惊雷劈裂了梁上的老杜梨树，那雨似瓢泼地下，急得对面都看不清人影。大水冲刷着每一个山头，又倾泻到山沟里，瞬间形成滚滚洪流。在山里生活过的人恐怕都见过山水下来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奔腾咆哮的黄汤能摧毁一切阻挡在它面前的东西，把大树连根拔起，把桥梁公路冲垮，水流像贪婪的舌头，把沿途的东西卷得干干净净。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山梁为什么叫水道梁了，它脚下的沟，就是我们这一片山岭最主要的泄洪道，它流进西河子沟，直通向几十里外的延河。我在红土崖壁上发现水留下的痕迹，足有三米多高，远远没过了传说是官哥藏身的小窑洞。

可以这样猜测，那天下雨前，官哥和彩彩躲在小窑里，也许是两个人的温柔乡过于甜蜜，他们竟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待到发觉情形不妙，大水已经封住了去路，尽管官哥有十八般武艺，但在滔滔洪水面前，却是无能为力，他和彩彩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人们寻不见官哥，只发现他的黑狗还死死地守在水道梁上，喂它食也不吃，牵它也不走，人们无法，只好随了它去，没过几日，它竟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好心的人怜它忠于主人，便挖个坑，将它埋了。黑狗就成了官哥和彩彩死在水道梁的证据。

可也有人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官哥自小就在山上拦羊，早练得比猴还精，看到什么云彩就知道下什么雨，他难道就不知道山水下来躲在低处是危险的吗，为什么还要拉着彩彩在那里等死呢。所以他们说，官哥一定是带着彩彩私奔了。

在陕北，尤其是几县交界的地方，会有一些行政的空白区，那里没有正式的村落，居民没有户口，县乡的干部也很少能去那里。我的一个同学当了张滩的公社书记，有一次我到他那里去，他指着天边的一溜大山说，山的那边，是条近百里的大山沟，里边生活的都是黑户，虽然解放那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行政组织，在那里住的人，从不知道县长是谁，只听一个姓张的瘸老头的调遣。

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还真有不受管辖的地方？不过这倒给官哥的失踪提供了另一种解释的依据。也许官哥和彩彩现在就生活在这样的山沟里，挖了窑洞，种一小片地，自给自足。周围的人，也不会问他们叫什么，从什么地方来。他们的孩子已经能帮着干活了，而且不止一个。

官哥的传说，虽然不大被人提起，但肯定隐藏在乡亲们的记忆中，要不然，他们怎么长期以来，一直把水道梁看作不吉利的地方。对于男女之间的事，他们也从不做是与非的评价，除了风俗的原因，我想，这里边恐怕还含着一丝同情，谁不想好好的活着呢。

其实，像水道梁这样的山川，在黄土高原上多得是，只不过是人的活动，为它赋予了悲剧的色彩，把人的不幸算作了它的不幸。凡事皆有好有坏，水道梁也不例外，试想如果没有官哥，它今天还会被人提起吗。

来源：个人博客“陈幼民”，网络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