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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悲天悯地的情歌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高一虎欧阳北上和董乐农庄伟民一伙子送欧阳东进去北京火车站。
清晨的北京火车站挤满了送行的人群。东进是先到学校报到,然后由学校用车集体送到火车站。欧阳北上大早陪弟弟去学校,大院其他孩子就直接骑车去北京站。由於是知青专列,北京火车站通往站台的大门统统敞开,送行的亲属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时候根本不用防备无票蹭车,只要大脑正常,就连傻子都不会混到驶往穷苦农村的专列上去。等了一个小时,学校运送下乡知青的轿车到达了,下放的学生们排着松散的队列吊儿郎当地进入站台,送行的人群一下子就把队列冲散了。顿时,站台上哭声四起,象是送丧的仪式。红着眼圈的母亲,强忍泪水的父亲,放开嗓门儿哭泣的老人。铁石心肠的人处在这种场所都会心软,更不要说面临骨肉分离,天涯海角的亲人们了。人群后面是学校组织的送行队伍,他们排列整齐,敲锣打鼓,燃放鞭炮。但是,人为营造的欢送气氛根本无法感染送行的人群。哭声,叮嘱声,叹息声,嚎啕声把锣鼓鞭炮的声音淹没。站台上一片嘈杂振耳欲聋。
欧阳北上和高一虎一夥围着欧阳东进大声暴侃,不时发出阵阵狂笑。他们的声音与周围的哭声极不谐调,有人恶狠狠地瞥他们,但看到几个人的装束,知道是一群顽主,马上扭过头去。
其实,高一虎和欧阳北早已熟悉了这种悲痛的景象,更知道列车即将驶往什么地方,所以,他们的心情格外压抑。几个月前,他们俩分别被送进了这个热火朝天的场合,送别的人们泪流满面,移动的列车激起惊天动地的哭声。心事重重的家长拉扯年幼无知的孩子不放,很快,列车便无情地甩掉这些痛彻心腹的亲人,把他们的骨肉带到缺吃少穿的穷乡僻壤。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掀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心悸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忽然一阵痉挛的抖动
。。。。。
到农村后,高一虎听到这首流传极广的诗歌,这是一位到内蒙插队的知青哥们儿流着眼泪写的。简单的诗句,道出北京车站成千上万人在那惊心动魄一刻的真实感觉。
但是,今天此刻,高一虎欧阳哥儿俩和董乐农却站在站台上叼着烟,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人群。站台上的家长把即将离去的孩子紧紧围住,扯着手反复叮嘱,泪水长流。高一虎发现,当哭声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周围就形成了一个悲撼的磁场,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被这个场震撼,感动,忍不住泪水往出涌。此时此刻,只有象高一虎这样久经战阵的人,才能忍住心中的悲哀,板出无所谓的嘴脸。
“东进,你小子到了农村,要好好干,别他妈的总三心二意的。”高一虎捶捶东进的肩膀,装模做样地叮嘱。
“记住,我把钱都缝在你的裤衩上了。”北上有些伤感,但他强忍着。
“操,我说肚子上怎么疙疙瘩瘩的,”欧阳东进眼睛东张西望,寻找熟人,“哥,我路上该用钱的时候怎么往出掏?”
“扯淡,你们是集体行动,吃住行都统一安排,路上用个屁钱?”北上扯东进的胳膊,“你找谁呢,今天就我们几个送你。”
“哥,我那帮兄弟说好要来的。”
“就你那帮小兔崽子,我昨儿晚上就发话了,让他们都家里呆着,一个也甭来。”
“哥,你忒不仁义了。。。。。”
听着他们哥儿俩对话,高一虎百无聊赖,想起整老李头的事儿,就和董乐农悄声商量,他觉得让董乐农出面比较妥当。
“你小子这些年把老李头巴结的不善,老丫挺的对你挺有好感的,一点儿戒心都没有。”高一虎笑眯眯地动员董乐农。
“操,好不容易结下这么一个善缘,就非给我毁了不可?”董乐农假装不情愿,其实,肚子里早憋不住想出面了。“不过,咱们可得说好,事成之后,你们可不许把我给卖了。”
“那当然了,咱们谁跟谁呀。再说了,你这虽然是出以公心,为民除害,但也为我们报了仇不是!我们不会那么没良心。”
“操,你丫别装纯。你越这么说,我越觉得你丫象是非要害我一道不可。”
欧阳东进听到他俩的对话,大声叫道,“哥,你们要整老李头啊,这事儿我得参加,我不走了。”
北上把他往车厢上推,“去去去,快上车吧,什么事儿都想搀和,这儿没你的事。”
“哥,你等会,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下一节车厢的一个窗口,传过来一个高亢的女孩子的歌声。歌声嘹亮而深沉,越过嘈杂的人声和喧天的锣鼓,在人们的头顶盘旋。高一虎惊讶地盯着这个女孩子,发现她一身整洁的军装,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拉毛开丝米大围巾,苍白的脸颊秀美而高贵,晶莹的泪珠就象是清晨天空的星斗。她在引亢高歌,为一个在她面前,坐在列车窗口面前即将离别的情人,旁若无人地纵情高歌。
有位年轻的姑娘
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
在那街灯前
。。。。。。
透过淡淡的薄雾
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
还闪耀着
灯光。。。。。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哭泣声低悄,喧闹声静止,口号声也喑哑了。偌大的站台,都在静静地倾听这个动人的歌声。一时间,挤满人群的站台,成了一个正在表演的舞台。直到歌曲唱完,女孩还沉浸在歌曲渲染的气氛中不能自拔,泪水随着歌声倾盆而下。忽然,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的男友,男友也从车窗伸出大半个身子与她热烈拥抱在一起。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过了半晌高一虎才缓过神儿来,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他故意见怪不怪地大声喊。众人一通起哄把他打断,北上故意抓住他的衣领,“你丫真不雅,这么动人的歌声,这么感人的场面,你小子愣是不感动。”
“我怎么不感动,我怎么不伤感,”高一虎戏剧性地转身,“这首苏联歌曲<<灯光>>,描述的是一位即将出征的年轻战士与心爱的姑娘告别。两个人寻找吻别的场所,却发现周围都是人群,最可恨的是那个灯光,把街角照得通亮,四下搜寻直至天明,他们竟然没能接成吻。”
高一虎的谬解差点儿引起一帮哥们儿鼓噪,而这时,那位唱歌的姑娘正在不顾一切地隔着窗口,与恋人紧紧拥抱。男孩竭力从窗口伸出身体迎合着自己的恋人。忽然,两个人不约而同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一起,在众人面前热烈接起吻来。
在这个封闭的时代,在这个极端保守的年头,一对勇敢的年轻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他们的勇敢,如同爆发了一枚重磅炸弹,把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好样的!”刚才还冷嘲热讽的高一虎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身旁董乐农和欧阳北上也跟着鼓噪。就在这时,开车的铃声在站台上尖锐的响起来,火车缓缓启动,站台上的人们醒悟过来,重新扑向车窗,扑向窗口的亲人。哭声,喊声,叮嘱声,口号声响成一片。
高一虎目送着火车离去,仿佛离去的,是一条扭动着身躯的女妖。
高一虎转过身,发现梦幻变化一样,他的一群哥们儿不见了,代之以一群陌生的人。
高一虎立刻查觉出这群人来者不善。他们中大部分身穿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但军装里面清晰地显示出套在里面的,崭新笔挺的金黄色将校呢。为首的家伙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嘴角挂着一只香烟,嘲笑地打量高一虎。
“兄弟是哪里玩的?挺幽默的嘛。”这个家伙懒洋洋地开口,高一虎注意到他斜跨的军用书包硬梆梆的,显然里面藏着一把菜刀。
高一虎猛然想起来,刚才就是这个家伙立在唱歌的女孩子身后。
“不劲逗啊,你懂得幽默不?认他妈的什么真啊,实在没劲儿。”高一虎大大咧咧地回答。
“你丫懂得什么是高尚的爱情不?”那家伙身后一个小子猴头猴脑地冒出一句。
“你他妈的就懂?现在正好,刚送走一哥们儿的弟弟,心里正悲愤着呢,你们这个碴吧叫得好。”高一虎兴奋起来。好多日子没打架了,更何况,他瞥到了董乐农和欧阳北上正从这些人身后悄悄包抄上来。刚才他发愣的时候,欧阳北上和董乐农随火车跑了几步,目送欧阳东进远去。
为首的家伙把手悄悄伸进胯包,高一虎也摸着自己后腰。最近这一年时间,每次到北京火车站站送上山下乡的学生时,总会发生两伙人斗殴打群架的事儿。为此,高一虎早有准备。
看到高一虎的动作,对面的一伙子唰的一下散开,在高一虎前面形成个半月形包围圈,一看就是平时训练有素的野小子。
形势一触即发,双方剑拔弩张,就等着对方出手的一刻。忽然,那个唱歌的女孩子冲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与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高一虎迟疑之间,忽然楞住了。
“你,你是。。。?”
“你还记得我?”宋璐璐脸上闪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涩,“你们误会了,这是我哥哥。”她摆一下脸,点一下为首的家伙。
“你们是空军大院的?”
“我叫宋璐璐,火车上其实都告诉你了。”宋璐璐俏皮地笑,然后对哥哥说,“哥,这位同学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在火车上认识的高一虎。”
“呵呵,差点儿发生误会,”为首的家伙立刻释然,主动伸出手来,“宋磊磊,空军大院的,你好。”
“你好,”高一虎跟他握手,“空军大院?如雷贯耳啊。火车上多亏你妹妹,始终找不到机会当面道谢呢。”
“不用客气了,到底是条汉子,面对我们这么多人,一点儿也不触。”宋磊磊说。
高一虎招手,让董乐农和欧阳北上过来,“我这里还埋伏着俩哥们儿呢。”
“操,真他妈的够阴险的。”宋磊磊的一伙子人都乐了。
当时,社会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轻易地扭转敌对状态,化敌为友,一笑泯恩仇。
“你们今天怎么也到北京站来了?”高一虎没话找话地问宋璐璐。表面上他假装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了。
“是送我好朋友的男朋友,她叫冯佳,跟我一个院的。”宋璐璐指指刚才唱歌的女孩,“你呢?”
“送我一好哥们儿的弟弟。”高一虎指指乐农和北上,“董乐农,欧阳北上,都是跟我一个院的哥们儿。”
宋璐璐的好朋友冯佳眼圈依然红红的,她友好地对高一虎点头,董乐农和北上也赶快对宋璐璐和这个女孩儿点头,表示招呼。
出火车站的时候,宋磊磊一伙儿有事急着走。高一虎目送他们离去,他愣愣地盯着宋璐璐的背影,觉得心里拧着的一块疙瘩终於化开了。
“兄弟,什么时候认识的,牌儿够亮的。”欧阳北上咂吧着嘴问道。
“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你昨天还踩乎我不会拍婆子呢。现在看见了吧,有这么好的婆子,我还用满大街乱拍吗!哥们儿这叫藏而不露。”高一虎说着话,眼睛忍不住依然留恋着宋璐璐离去的背影。
“既然这么恋恋不舍,干嘛不让她留下来?”董乐农悄悄问。
“你真够木的,没瞧见一虎刚才急着忙着跟宋磊磊交换电话号码?”欧阳北上耳朵尖,听到了董乐农的悄悄话,“你以为一虎是个省油儿的灯?丫贼着呢。”
高一虎不象往日那样洒脱,此时竟然露出一丝窘迫。
“一虎,你什么时候正式约宋璐璐?”欧阳北上打蛇跟棍上,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真笨,”董乐农呵呵笑着替高一虎回答,“连我都明白了,你丫还犯傻,你既然看出高一虎跟人家哥哥套近乎,就没听到一虎刚才跟人家哥哥约着,哪天到咱院听吉他乖的演奏吗?现在明白了,一虎原来是另有目的,这才叫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对了,乐农,说到听吉他,我和北上还没给你好好介绍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吉他乖呢,”高一虎巧妙地转换话题,“这丫的跟北上一个村,可是一个挺稀奇的主儿。”
董乐农的兴趣立刻就被激起来了,“这两天光听吉他乖这个名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是哪个大院的?什么特殊人物?”
高一虎高深莫测地笑,欧阳北上憋不住了,“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吉他乖不是大院的孩子,不过,等你听到了他的吉他演奏,对这个人,你一定会另眼相看。”
“这么说,不听他演奏,印象肯定好不了啦?”
“你甭想那么多,这叫人不可貌象。不过,做好点儿精神准备倒也不算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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