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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黄歌时代】-大院孩子和一个落魄吉他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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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0 20:49:06 | 只看该作者
想要更新一章,却不行
难道封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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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21 07:44:40 | 只看该作者
不会啊!你再发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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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1 13:37:19 | 只看该作者
八 人家阿波罗号都玩儿到月球上了

  高一虎与董乐农勾肩搭背进入熟悉的部机关宿舍大院,两个人都感到无比亲切。是人亲?还是自小生活了多年的大院亲?高一虎用鼻子嗅嗅大院的空气,仍是那股子熟悉的饭菜香味儿。他用脚踢踢大院宽敞的铁结构大门,一眼看到门旁传达室窄小的窗口。窗台上依然摆着一只又旧又脏的黑色电话机,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传达室工友老李头那张千古不变的黧黑精瘦的脸孔。
  “操,回来啦。”高一虎感慨万端地说。
  “操,你总算回来啦。”董乐农心情异样,但强烈的亲切感令他感动。
  “先到我家去吧。”高一虎说。
  “好啊,先去你家,然后,咱哥儿仨中午出去喝啤酒。”
  “馋我不是?还让不让我进家门儿了。”高一虎吼道,“我都八个月不闻肉味儿啦。”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住同一个楼门儿,北上家在二楼,高一虎在四楼。走进楼道,高一虎发现楼道里肮脏破烂。窗户上的玻璃差不多都被打碎了,冷风从窗口直接吹进来,整个楼道冷如冰窖。墙面上白灰斑驳脱落,裸露出大块洋灰。楼道顶部黑迹斑斑,那是他们当年玩一种叫点天灯的无聊游戏留下的痕迹。所谓点天灯,是用吐沫把墙面表层的白灰弄湿,用火柴棍的尾端刮下来当作浆糊,然后用手把火柴头按在火柴擦火的表面,边擦火边使劲儿向上抛,火柴点燃,但火柴棍的尾端黏在房顶。火柴燃烧后,在房顶留下熏黑的痕迹。高一虎感慨万千,农村的窑洞破旧简陋,回到北京,从小住惯了的楼房怎么也如此破旧不堪。
  高一虎家空空荡荡,三间宽敞的屋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只木箱子,地面到处都是扔掉的废纸。高一虎心里一阵苍凉,这哪里是家,简直是刚刚溃逃的敌军指挥部。
  老爹老娘关在五七干校。说是干部下放劳动,实际是失去自由,跟劳改没啥区别!如果不是这三间空房子,高一虎在北京的根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发小的哥们儿陈建国,到内蒙插队后,父母下放去了湘西,连铺盖卷都搬走了。得,建国无家可归,探亲只好去湘西。他给高一虎来信讲,还什么他妈的北京人,进北京城就跟外地佬一样受人家的白眼儿。
  欧阳北上家的境况跟高一虎家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墙角支着一张行军床,显出一丝人气。欧阳北上的弟弟欧阳东进没在家,询问邻居才知道,这小子都一个星期没在大院露面了。
  “得,别收拾了。咱先奔西四,同和居饭庄,我请客。”董乐农扯着两个人出楼门,欧阳北上用脚揣上房门,满腔怒火。
  西四同和居饭庄表面排场,匾额厚重,内部却极为简陋。一个宽大的餐厅,毫无装饰,地面摆放着几张大圆桌。餐椅散放着,客人吃过饭的杯盘也不收拾。一进门,高一虎就高叫,“掌柜的同志,先来三升啤酒!”
  同和居的服务员跟董乐农挺熟,并不以高一虎的话为忤,笑眯眯地端过来满满三大升的啤酒。
  “兄弟们,经过广阔天地的风雨洗礼,咱北京不忘各位天涯浪子,特地委托我给你们二位接风洗尘啦。”董乐农嘻嘻哈哈地说祝酒辞。
  高一虎举起啤酒升,发现欧阳北上正在愣神儿,“孙子,你丫发什么愣呢?”
  欧阳北上没理他,却朝饭馆最里面的角落大吼,“欧阳东进,你个小王八蛋,快他妈的给我滚过来!”
  高一虎和董乐农扭头一看,都乐了。墙角那一桌三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正在用大升喝啤酒,其中一个瘦高的小子正口无遮拦地吹牛。不用说,是欧阳东进这小猴儿崽子。
  欧阳这一对儿兄弟俩年龄相差好几岁,但弟弟瘦高,象麻杆儿,哥哥矮胖,象冬瓜。哥儿俩虽然模样可笑,但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欧阳北上插队前,还能对弟弟有几分约束。哥哥离开八个月了,欧阳东进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片,显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欧阳东进耷拉着脑袋凑过来,一脸的扫兴,“哥,你回来啦。”
  “怎么不在家等我?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我没太注意大院的信栏。”
  高一虎不想被这哥俩儿扫兴,用脚揣过一把椅子,“东进,你坐这儿,一块儿喝吧。”
  欧阳东进脸上多云转晴,“一虎哥,你跟我哥一块儿回来的?”
  “路上碰巧遇上了。”
  “你和我哥回大院没有?”
  “我们都回过家了,看到你把家里祸害得不轻啊。”高一虎一脸嘲笑。
  “我不是说这个,”欧阳东进喃喃说,“你们得留神老李头,我看丫老小子最近有点儿抽疯。”
  “真的?”董乐农兴致浓厚,“老李头挺和善的啊,刚才进大院,他还冲我点头呢。”
  “废话,你丫有钱,还他妈的是国际友人,那孙子惹你干嘛。”欧阳东进忿忿地说,“老丫挺的最近刚刚当选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把丫给牛的,看人他妈的全都用白眼儿。”
  “不会吧,他可是十几辈子的老贫农,不会忘本儿吧。”高一虎被啤酒呛了一下,使劲咳嗽起来。
  “你那是老黄历了,这孙子现在鸟枪换炮。”
  冷菜热菜一块儿端上来了,几双筷子同时伸进菜盘儿,很快就把摆放整齐的冷菜热菜搅和得乱七八糟。
  “东进一提老李头,我倒想起咱前几年整治他的故事,”高一虎几口酒几筷子热菜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那次我把东楼孙局长家窗玻璃打碎了,老李头到我老爹那里告状,让我白挨了一顿好揍。当时正赶上过春节,为了报仇,欧阳北上和我一块儿,把单个儿的小爆竹捻子上接一跟棉线放在老李头传达室的窗台上。等到棉线快燃到头儿了,我们俩就往传达室窗户上扔小石子,老李头拉开窗户刚骂了一句,谁家的小兔崽子。。。砰的一声爆竹就在他眼跟前儿爆响了,把老丫挺的吓得三魂出窍,哎哟一声就坐到椅子上了。那个年三十儿,过得真他妈的爽呀。”
  几个人听了开心地笑,欧阳东进嘟囔着,“操,原来那是你们干的坏事,老李头第一个居然怀疑我,告诉老爹差点儿揍我一顿。”
  几个人更加开心地大笑。
  “老李头从此以后老实了小半年,直到文革开始,他愣没敢向我父母报告咱的罪行。”高一虎得意地说。
  “不过,他现在开始向警察告密了。”欧阳东进插一句。
  “告密有什么用。咱不犯法,他警察凭什么抓我?”高一虎故作惊讶。
  “也是,就你那点子破事,人家值得抓你吗,”董乐农举起酒杯,“你丫整个就一良民。”
  “操,你踩乎谁,踩乎谁呢。”高一虎从来都对自己的作为挺自豪的,没想到董乐农居然看不起他,“68年咱折腾得不善啦,打了多少场架,拍过多少板砖。”
  “打架算什么,现在年代变了,早不讲究玩插子了。”
  “咱不打架,还能干什么?”欧阳东进问。
  “能干什么?该他妈的好好享受生活啦。”董乐农抿着唇边的啤酒沫,幸福地说,“我回到东京,特想把咱北京的威风带过去,到家的第二天,哥们儿就颠儿颠儿的跑到东京火车站货场去扛麻包。”
  “你行啊,没给咱北京人丢脸。”老对头欧阳北上居然情不自禁地赞他一句。
  “好是好,第二天<<朝日新闻>>给哥们儿登了个头版,外带特写照片,标题是。。。”
  “傻逼呵呵日本崽,扛着麻包拍婆子。”欧阳北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北上,我跟你丫的没完。”
  高一虎赶快拦住快要动手的哥俩儿,“上面写了什么?”
  “红色资本家把文化革命之火烧到了日本。”
  “操,你丫够火的,”欧阳北上听出兴趣来了,“丫鬼子的报纸真这么写?”
  “你他妈的才鬼子呢,<<朝日新闻>>可是东京最大的一份报纸,观点特亲华。”
  “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心急地问,他对事情的进展极其关切。
  “什么怎么样?”董乐农懒懒地答到,“没有你们,没有咱大院的哥们儿们,我一个人闷头干,多没劲儿啊。第二天腰酸腿疼的,哥们儿立码歇菜了。”
  “操,真不争气。”欧阳北上喝一口啤酒哼哼地说。
  “不是不想坚持,也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件事,使得我突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欧阳东进都停下了正使劲儿啃的鸡瓜子,等着董乐农的下文。
  “记得吧,三年前,我曾经在东京插班上了半年学。”
  “记得,你还给我来过几封信,让我从此有了海外关系,差点儿被审查。”
  “我插班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小子,当时跟我特聊得来,他的名字叫宫本。”
  “对,我记得你回来时还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呢。”高一虎说。
  董乐农停了一下,点燃了一只香烟。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也分别点上了烟卷,欧阳东进本能地掏兜,取出一盒精装硬盒十只装红牡丹,敲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哥哥欧阳北上狠狠盯着烟盒看,一把将整盒烟抓起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这种十只装硬盒红牡丹只在市面上短暂出现过,很快就在商店柜台上消失了。)
  “宫本跟我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董乐农瞥眼看着欧阳北上没收弟弟的高档香烟,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我们当时就站在马路边上,暴侃阔别这三年里的各种遭遇,宫本没有继续上大学,早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小酒馆。”
  “他怎么没去插队?”欧阳东进低声问。
  “你懂得什么,别插嘴。”哥哥厉声阻止兄弟,欧阳东进翻翻白眼儿,低头喝酒。
  “当时,宫本就生拉活拽把我扯进他的酒馆。”董乐农不管东进的捣乱,专心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酒馆怎么样?有这个同和居大吗?”
  “宫本的酒馆位於新宿的中心地带,地点特好,装修得也倍儿精致。宫本太太亲自出来给我斟酒,他的太太小巧玲珑,容貌清秀,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日本少妇。”
  “哇,操!”在哥哥的瞪视下,欧阳东进仍然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当晚,我和宫本开怀痛饮,畅言往事,一醉方休,甭提多痛快了。”
  “喝一晚上酒这样的破故事也值得跟我们侃?”欧阳北上顿感太不过瘾。
  “别打岔。”高一虎制止道。
  “第二天一早,我忍着前晚宿醉的头痛,准时到祖父的公司上班。”董乐农继续往下讲,“刚进办公楼,就在接待大厅里见到低声下气的宫本,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等你今晚请他喝酒吧?”欧阳东进低声嘀咕一句,但没人理睬他。
  “宫本神情倦怠,脸皮焦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通宵未眠。”董乐农抿一口啤酒,把酒升轻轻放下,“我把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就大声感叹室内的豪华。直到秘书端来咖啡离开办公室,我问他,为什么大早就来拜访我?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宫本低头咬牙,迟疑了半晌才开口说:犬养兄,你,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祖父,让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
  “他那个酒馆呢?”欧阳北上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我当时也这样问。”董乐农说,“只是,我使用的是您的酒馆呢这样礼貌的字眼儿。”
  欧阳北上第一次不跟他争,瞪着眼睛准备听下文。
  “宫本先生,我无法向祖父推荐啊,”董乐农继续说,“我自己尚且是新人。再说,你拥有那么好的酒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酒馆啊。”
  “不要再提酒馆的事情了,宫本先生声泪俱下。昨晚你离开后,我越想越感慨人生的巨大差异。我那间可怜的小酒馆,怎么能与规模如此庞大的犬养集团相比?他说着,用手绕着我的办公室大大地挥舞了一圈,好像这间办公室能够代表整栋大厦一般。”董乐农模仿着宫本的样子,用手挥舞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三年前,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同学,我们的身份何其相等。但是今天呢,你在天上,而我竟然在肮脏的地下。我越想越懊丧,越想越绝望。人不能比较,一比较你就发觉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耻辱。愤怒使我咬牙切齿,丧心病狂。我把酒馆砸得稀巴烂,老婆试图劝阻,我把她也暴打了一顿。犬养先生,我没有退路了,请接受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让我有一个新的开始吧。只要这样,才能让我产生成为人上人的希望。犬养兄,我请求您务必接受我。”
 
楼主:拔剑茫然24Lv 7  时间:2018-09-20 23: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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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1 13:37:59 | 只看该作者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内心揣度着宫本的心事。
  “我不能把他介绍给祖父,如果我开了这个头,我们全班50多名同学就都会找过来,这样的局面我是无法应付的。”
  “你拒绝他了?”欧阳北上满怀同情地问。
  “对,我只能拒绝。”董乐农回答。
  “那,那这个宫本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问道。
  “第二天,我不放心,到宫本的小酒馆去打探。我看到小酒馆刚刚更换了桌椅,脸上青紫未退的老板娘殷勤地招呼往来的顾客,宫本先生坐在一个酒台上喝闷酒。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拉我一块儿坐下喝酒。酒至半酣,宫本感慨万千。他拉着我的手说,犬养兄,昨晚再一次彻夜未眠,我终于想明白了。正象人们所说的,每个人生下来就不可能平等。中国人有一句诗文,说道人的生命如同花瓣,但其命运却如同花瓣的飘落,中国古人形容为坠姻印履。那个意思就是说,春意盎然之际,有谁注意到花瓣纷纷飘落呢,有的坠在小姐华贵的衣袖上,飘香染秀。而有些则坠入路边道旁,被沾满泥水的脏脚随意践踏,又有谁去怜悯同情?我算是甘心了,我的命就在这个没有出息的小酒馆里,坠姻也罢,印履也罢,命该如此,夫复何求!”
  “咱们上山下乡也算是印履吧?”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别捣乱。”哥哥怒喝。
  但董乐农却接过欧阳东进的话喳,“咱们大院哥们儿的家庭都是高级干部,命运却跟大家开了个大玩笑,把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宝贝儿扔到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坠姻印履?你们他妈的连花瓣都不是。不过大伙儿别灰心,依我看,这一切终会过去,哥儿几个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拔尘而出。”
  “你真这么看?”高一虎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事,急切地问。
  “真的。”董乐农肯定地点头。
  欧阳北上摇头晃脑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美国佬都飞上月球了,那个宇航员叫什么来着?阿姆什么?对了,阿姆斯,斯特朗,就是那个第一个登上月球表面的美国宇航员。脚一踏上月球表面,那感觉真爽,这哥们儿立刻想出一句倍儿牛逼的话,他说,对於我个人,这只是一小步,但对於人类,却是大大的一步。”
  “你从哪儿听来的?咱的广播电台没说这些啊。”欧阳东进问哥哥。
  “我不是把咱爹那台7管短波半导体收音机带农村去了吗,每天干完活,哥们儿几个蹲在碾盘上吃饭,边吃边收听短波广播呗。”
  “哥,你胆子忒大了,偷听敌台哇。”
  “扯淡,反正老乡也不懂什么敌台我台的,还端着碗跟我们凑一块儿听广播呢,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
  高一虎说,“东进别打岔,其实刚才北上说的没错,人家老美都飞到月球上去了,咱们还他妈的见天跟黄土疙瘩打交道,人家在天上看到咱们,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
  高一虎这句话,大家一点儿反映都没有。
  “我也快了,”只有欧阳东进垂头丧气地插科打诨道,“修呀修呀修他妈的小地球。”
  欧阳东进的俏皮话没有把大家逗笑,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个心情。
  高一虎接着说,“说天上的没用,还是说说咱们地面上的事情吧。唉,除非咱们老爹老妈能很快解放,否则,哥们儿几个还得在农村囚着,跟老乡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别说登月了,连赏月的心情都没有,只能把汗臭的光板儿脊梁冲着天上的月球挣那几个一文不值的烂工分,真不知道还要熬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你相信这是对咱们青年人的锻炼改造吗?”欧阳东进不想听那么遥远那么严肃的大道理,他忽然幼稚地问道。
  “改造谁啊,人的思想是能够改造的吗?”高一虎一改刚才远见卓识的神态,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象是在独自思索,也象是在向大家发问,“报纸上宣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另外一种说法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操,谁想吃闲饭了?城市里不是也有让咱们干的事情吗?如果不去农村,可以当兵,可以进工厂,可以进机关。但是,我想当兵,让吗?我想进工厂,进机关,让吗?”
  “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为什么在城里就是吃闲饭?在农村就不是吃闲饭?城里有工厂,有学校和机关,农村有不干活的懒汉和闲汉。哪里不需要改造思想啊,哪里不可以改造思想啊?哪里不需要人啊?”
  “没错,想把咱们送农村去就直说,爷们儿拍拍屁股就走,少他妈的拿这些假话填吧我。”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去去,你怎么总是反着说话!”欧阳北上不耐烦了。
  “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高一虎突然觉得这样发牢骚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把话题一转,说,“回北京前,我正读一本书,<<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写的。越读,越觉得有道理。”
  “操,让我也看看吧。”欧阳北上露出眼馋的神色。
  “北上,你未必感兴趣,建议你读读军事历史方面的书籍。”高一虎说,“在农村的时候,我还读了另外几本书,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做些正事了。美国人飞上月球探险,既过瘾刺激又对人类有巨大贡献。咱们哥儿几个干什么了?修理地球!这是对咱们聪明才智的最大浪费!我就想,难道咱们真的甘心继续在荒山野岭里抡一辈子大锄?”
  看到大家似乎没有听懂,高一虎继续说,“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结构是私有制的根本因素,而社会结构的形成,象蜘蛛网一样,把不同形式的家庭组合为社会形态。个人意愿无法改变一个时期的社会结构,不管你的用心有多好,决心有多大。同样道理,我们试图改造自己的思想价值观,这可能吗?这根本就他妈的是痴人说梦。”
  “操,你丫小点儿声。”平时大大咧咧的欧阳北上忽然谨慎起来了。“我们公社有一哥们儿说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结果给抓起来关了仨月。”
  “你这套理论太玄太深奥了,何况,你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乐农没注意欧阳北上紧张的神情,不解地说。
  “对,其实,刚才北上的谨慎可以很容易用别的语言来化解。比如,我们可以说,主观改造社会不如有意识地积累自己,这样在社会需要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挺身而出。”高一虎解释说。
  “怎么这样深奥?”欧阳东进摸着脑勺犯糊涂。
  “其实,你这话说得太玄,完全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欧阳北上象是给弟弟解释,也象是对高一虎做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观点倒让我想起西单那边一个圈子,丫出身高级知识份子,但从小受过的教育一点儿都没耽误脱裤子,丫就是没怎么改造思想,所以就连卖身都倍儿特立独行。据说,跟人睡一晚上觉以后,丫不但不要钱,临走还专门送给嫖客一副油画,叫什么<<九级浪>>。你们说说,丫这是不是抽资产阶级的风呢!”
  “你别扯淡了,那是一蒙古插队的哥们儿写的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过这个手抄本。”董乐农说。
  “这不也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形态吗?”欧阳北上坚持道。
  “普列汉诺夫在书中写道,个人的作用,平时并不显现,只能在历史演化过程中才能体现出来。比如,当人类历史和战争中需要一个拿破仑的时候,世界上其实存在着1000个具有拿破仑同样才能和领袖魅力的人物。具体哪个候选人能够成为历史上伟大的拿破仑,则只能靠一些偶然的机遇来选择,选择之前,毫无预兆。”
  “你讲了半天,我怎么还一脑袋浆糊啊。”欧阳北上笑着说。
  “跟你说多了也没用,也甭琢磨什么改造思想的扯淡观点。你们只记住一点就行了。哥们儿几个,就少说几句废话,更不要再用打架斗殴来充实自己。我们应该彻底武装自己,武装自己的思想和学识。”高一虎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壳,“总有一天,当历史需要一个高一虎站出来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充分准备完毕,绝不容许其他人冒名顶替!”
  “操,原来丫你早给自己铺好后路了。”欧阳北上似懂非懂地喊道。只有董乐农肚子里明白,赞叹地点头,情不自禁说,“一虎,想得真够远的,我真服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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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1 13:39:03 | 只看该作者
 十六 这吉他弹的,盖啦!

  看到董乐农对吉他乖古怪的性取向并没有口诛笔伐的反感和愤怒,高一虎觉得说服董乐农等几个哥们儿,接受邀请胡同串子吉他乖到大院里来玩应该没什么阻力,而且也算不上丢脸。让吉他乖演奏几曲好听的歌曲让哥们儿几个开开眼。本来以为,接受一个胡同串子加出身反动的家伙来大院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胆举动,加上这次不仅大院的哥们儿都要到齐,汪海涛也从海淀赶过来了,空军大院的宋磊磊带着一伙子人,加上妹妹宋璐璐和冯佳两个女孩子都会一块儿轰轰烈烈地赶来。第二天下午,聚会开始了,年轻的俊男美女二十几口子人满满当当在董乐农家坐了一屋子,个个西装崭新或将校呢子大衣闪闪发亮。这个场景,很像是中央机关召开大会时高级干部聚集一堂的感觉,更有点儿军队聚会将星云集的宏大场面。虽然,这些所谓高级干部是一群身穿老爹的笔挺西装,一张张脸上幼稚张狂,那些将校呢大衣包裹的身体稚嫩瘦弱,但都夸张地挺胸仰头,模仿老爹参加高级军事会议时的神态,只是说出话来,除了粗鲁得跟当兵的老爹有些神似外,内容可就干瘪无力得太多了。
  本来高一虎想让大伙儿聚在自己家,前几天从机关管理处借回来几把椅子和单人床,宽敞的屋子显得充实一些了。但是,临到大家要来了,他还是决定到董乐农家里聚,因为,他自己的屋子脏得太厉害,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收拾不出来。董乐农家干净整洁,客厅也特别宽敞,今天来人多,宋璐璐他们又是头一回拜访,总得体面一些才行。现在,这么多人挤挤拥拥地围坐在一起,只有吉他乖有些孤独地坐在屋角与大家保持着距离。不是他不想跟这些人交流,他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一个等级,在这些身份家庭和神态都天生高傲的人面前,他自惭形秽,觉得矮人一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一些出身高贵的干部子弟,他不能不自卑,腰杆子怎么也伸不直。何况,跟欧阳北上特过不去的那个董乐农脸上总是一副懒得答理人的冷傲象,让人感觉距离遥远。还有新来的空军大院一伙子人个个傲气十足,一看就是从来没有跌过跟头,一帆风顺所以特狂的军队子弟。小乖子本能地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他感到不自在,甚至有几分恐惧。
  只有宋璐璐,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也让吉它乖有点儿仰视的亲切感。
  她身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榨蚕丝军装,外套一件剪裁合身的呢子军大衣,脚下是雪白的回力牌运动鞋。她的锰钢26女式自行车是天蓝色的,与黄褐色的呢子大衣和雪白的回力鞋构成一副美丽的图画。宋璐璐梳着两条时新的小辫子,白净的脸庞脱却了乡村烈日镀上去的黝黑色。她大方地与大院的人打招呼,直接坐在高一虎身旁的椅子上,只是面对孤独痞气的吉他乖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与吉他乖主动说话。高一虎心慌心跳,但强做镇静跟宋璐璐握手,倒水让座。宋璐璐大方磊落的态度,等於向大家宣布与高一虎非同一般的关系。无意中瞥到董乐农流露出眼馋的表情,高一虎登时得意万分。虽然在大院的朋友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狂喜,省得把大夥儿的眼睛气绿了,但高一虎今天无疑风头最劲。
  哥哥宋磊磊一伙人没有和高一虎坐在一堆儿,他们自己聚着坐在一块儿,始终交头接耳。高一虎知道他们对吉他乖的扮相心存恶感,但高一虎不在乎,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他相信,音乐能够征服一切。
  吉他乖自从进入这间屋子就闭目养神。其实,他的内心早已涌出浪潮,思绪在浪峰上起伏颠簸。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种高不可攀的世界。部机关宿舍大院,对於他们这些贫民阶层的子弟,永远是充满神秘感的地方。象征着权势,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不可启及。他用闭目养神的姿态掩饰内心的激动与不安,现在,他终於能与这些大院子弟坐在一起。他明白,能够把自己和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不是交情,不是亲情,更不是平等。只有音乐,只有这种神圣而超然的因素,才能使自己跨越龙门,所以,今天他要格外起劲儿地弹奏歌唱,给大家留下好印象。
  “小乖子,今天弹奏什么歌曲?”高一虎轻声问道。
  小乖子睁开眼睛,他知道高一虎对他的尊重是发自内心。就客气地说,“今天咱们换个样儿,先给你们演奏一首纯粹的吉他曲子吧。我先不说出曲子的名称,你们听完后,猜一下,看能不能猜得到,好吗?”
  “太好了,考考咱们的音乐细胞。”欧阳北上兴奋地说。
  这伙人里,只有宋磊磊露出不屑的神情,妹妹宋璐璐尴尬地扭头,假装和冯佳说话。
  吉他乖抱着吉他,凝神不动,良久,才用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动一根琴弦。
  这是一个纯净的巴音,纯净得不带一丝凝滞,接着,又是一声。
  劈劈啪啪的雨点儿落下,屋檐上,烟筒上,石板的街道上,小溪的水面上。到处奏起欢乐的鼓点。
  云层低垂,雨丝飘摇,轻风吹拂,雨滴叮咚,天上地面,清脆悦耳。
  一个小女孩儿光脚穿一件红肚兜跑进雨水里,她欢快地跳着,跑着。小伙伴也不躲雨了,跑到雨地里来。一群孩子跑过田埂,跑上小桥,看着雨中的河水。雨水小了,雨点变成嘀嘀哒哒。水牛从桥下钻出来,愕然地望着雨中的孩子。彩虹出现了,彩虹无声地跨越在两座湿漉漉的青山之间,象是一座天上的桥。雨终於停了,雨滴止歇,只在牛角上凝结成最后的水滴,跌落到安静的水面上。
  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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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1 13:39:43 | 只看该作者
 高一虎和欧阳立刻被音乐声打动,屏息静听。宋磊磊一伙人也惊愕地半张开嘴,沉浸在乐曲之中。渐渐地,音乐声沉寂了,飘摇的雨丝不见了,叮咚的雨滴杳然了,雨中迷朦的画面也消失了。众人逐渐清醒,然后,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好像始终跟下雨有关。”宋磊磊第一个说出答案。
  “还得具体点儿。”已经听过这段曲子的欧阳北上摆出权威的架势。
  “是<<雨季>>吗?”冯佳小声说。
  欧阳北上夸张地表现出遗憾,“再猜一下,很接近了,再猜一下。”他鼓励漂亮的冯佳。
  “我觉得,”高一虎沉思着,用手指敲着桌面,“雨中有着许多的内容,首先是雨中的环境,浓云,山水,清泉等。再说,雨有大雨,小雨,雷雨,暴雨,春雨,秋雨等等。所以,这段曲子,应该表现了雨中的某一个具体的细节。”
  宋璐璐格外注意倾听高一虎的评价,她发现,高一虎是个内涵丰富的男人。
  “根据琴声的具体表现以及小乖子的精彩表演,我准确地感受到了这个曲子表现的内容,这就是。。。”
  “哔啪声,滴答声,尤其是最后那一响,应该是雨滴儿。” 宋璐璐在内心说,这是她期待的答案。
  “雨滴,这是描写雨滴的旋律,”高一虎肯定地说。“雨滴细小而圆润,光滑而娇脆,带着天籁的奥秘,带着滋养的重任。古人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雨滴,因为她从高天而来,却细腻而温柔地落在花瓣上面。”
  宋璐璐心里一阵狂喜,这诗一样的语言,不但与她内心的感受不谋而合,而且,高一虎描述的画面,比她的感觉更加细腻,更加感性。
  “这首曲子的曲名确实叫<<雨滴>>,高一虎形容得非常准确。”吉他乖低声说。
  宋磊磊点燃一只烟,递给吉他乖,“哥们儿,不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高一虎得意洋洋地说,“专门把你们请过来,如果没有把你们打动的把握,我敢吗!”
  “吉他乖,再给他们来上几段吉他歌曲。”欧阳北上乐呵呵地说,“唱那个好邻居的歌吧。”
  吉他乖叼着烟,点头说,“印尼歌曲浪漫多情,带有热带特殊的韵味。”
  吉他弦拨响,吉他乖叼着烟卷唱歌,有点儿嗲声嗲气,但歌声悠扬而浪漫。

  路上走着的少女
  你向哪里去
  身上穿着纱衣
  显得更年轻
  肩上披着开丝米
  显得多美丽
  路上走着的少女
  请问你向哪里去。。。。

  吉他乖的声音沙哑而圆润,悠长而起伏,把一首歌曲演绎得妙曼深沉,格外悦耳。高一虎忍不住偷眼向宋璐璐看去,只见她眼光迷离,神情恍惚,完全沉浸在吉他歌曲的美妙旋律之中。
  “好歌,真好听。”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吉他乖在众人的议论中拨弦,弹奏着一个长长的间奏。欧阳北上权威地用手制止大家,示意后面还有内容。议论声停止了,大家屏息静听。

  路上走着的少女
  是我的好邻居
  请你不要害羞
  快快来到我这里
  为你铺好的长椅
  舒适又安逸
  为你轻声地歌唱
  使你心里多欢喜。。。。

  歌声停止了,大家仍然沉浸在美好的感觉中。听众里,只有宋磊磊傻乎乎地嘀咕一句,“为什么是长椅?应该铺床才对啊。”
  欧阳北上嘎嘎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在印尼,人们都是在长椅上休息,人家不在床上睡觉。”
  “谁说的,印尼也使用床铺,刘少奇访问印尼时,睡的就是床。”
  “哥们儿,国事访问都是在旅馆住宿,能让你睡老百姓家里去吗?”
  “操,也可以睡在首相官邸啊。”
  “你们抬什么杠,还想不想听音乐啦。”高一虎打断争论的双方。
  吉他乖继续演唱,他的演奏让所有人过足了瘾,最后,宋磊磊大叫,“换换口味,换换口味。这么出色的演奏,有年头没听到了。”
  “你有什么建议,说来大家听听。”高一虎友好地说。
  “吉他乖把我唱歌的瘾头勾起来了,我建议,咱们所有的听众共同来一个大合唱,由吉他乖来伴奏,你们同意吗?”
  “好主意,我同意,唱段儿什么歌?”欧阳北上兴致也很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们都会吧?”
  “会唱,我们都会唱。”高一虎格外高兴,俄罗斯歌曲是他的强项。
  吉他乖点头,“我不怎么唱俄罗斯歌曲,这首歌只是听过几次。不过,旋律我还记得,伴奏没问题。我拨前奏曲,然后,你们大家唱,我伴奏好不好?”
  “就这样,不过,为了唱得整齐,还是你先弹奏第一段。等大家都准备好了,从第二段开始,所有人再加入合唱,你伴奏就行了。”
  吉他的琴声清爽如绕石的水流,前奏曲弹奏得美妙极了。紧接着,几个大老爷们儿张开沙哑的嗓子齐声唱起了这首优美的俄罗斯抒情歌曲: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高一虎刚开口就停住了,听到这里他终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不跟着唱,捣什么乱,捣什么乱那!”庄伟民吼道。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人家吉他乖的前奏就象是透明的水流潺潺流淌,河水清澈,波光粼粼。哪知道,不知从哪个肮脏的阴沟里忽然涌出一股浊流,烂菜帮子菜叶子在水面上漂着,浊浪翻滚,臭气熏天,把美妙的吉他声淹没。操,这他妈的就是你们这伙人的合唱效果。”
  大家伙一琢磨,他的形容还真不算过分,不由得都怪笑起来。
  “还是人家小乖子独奏独唱好,咱们只配老老实实坐着,当听众。”宋磊磊用手胡撸着后脑勺,一副谦虚的模样。
  高一虎忽然发现宋磊磊是个朴实的人。刚才还看不起吉他乖,一副清高不屑的样子。吉他曲一下子就征服了他,使他改变了对吉他乖的看法,变得谦虚礼貌了。这时,坐在哥哥身后的宋璐璐神情放松,和喜爱唱歌的冯佳一块儿专注地等待下一首歌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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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1 14:42: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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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21 14:52:37 | 只看该作者
  十二 悲天悯地的情歌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高一虎欧阳北上和董乐农庄伟民一伙子送欧阳东进去北京火车站。
    清晨的北京火车站挤满了送行的人群。东进是先到学校报到,然后由学校用车集体送到火车站。欧阳北上大早陪弟弟去学校,大院其他孩子就直接骑车去北京站。由於是知青专列,北京火车站通往站台的大门统统敞开,送行的亲属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时候根本不用防备无票蹭车,只要大脑正常,就连傻子都不会混到驶往穷苦农村的专列上去。等了一个小时,学校运送下乡知青的轿车到达了,下放的学生们排着松散的队列吊儿郎当地进入站台,送行的人群一下子就把队列冲散了。顿时,站台上哭声四起,象是送丧的仪式。红着眼圈的母亲,强忍泪水的父亲,放开嗓门儿哭泣的老人。铁石心肠的人处在这种场所都会心软,更不要说面临骨肉分离,天涯海角的亲人们了。人群后面是学校组织的送行队伍,他们排列整齐,敲锣打鼓,燃放鞭炮。但是,人为营造的欢送气氛根本无法感染送行的人群。哭声,叮嘱声,叹息声,嚎啕声把锣鼓鞭炮的声音淹没。站台上一片嘈杂振耳欲聋。
   欧阳北上和高一虎一夥围着欧阳东进大声暴侃,不时发出阵阵狂笑。他们的声音与周围的哭声极不谐调,有人恶狠狠地瞥他们,但看到几个人的装束,知道是一群顽主,马上扭过头去。
   其实,高一虎和欧阳北早已熟悉了这种悲痛的景象,更知道列车即将驶往什么地方,所以,他们的心情格外压抑。几个月前,他们俩分别被送进了这个热火朝天的场合,送别的人们泪流满面,移动的列车激起惊天动地的哭声。心事重重的家长拉扯年幼无知的孩子不放,很快,列车便无情地甩掉这些痛彻心腹的亲人,把他们的骨肉带到缺吃少穿的穷乡僻壤。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掀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心悸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忽然一阵痉挛的抖动
    。。。。。

    到农村后,高一虎听到这首流传极广的诗歌,这是一位到内蒙插队的知青哥们儿流着眼泪写的。简单的诗句,道出北京车站成千上万人在那惊心动魄一刻的真实感觉。
    但是,今天此刻,高一虎欧阳哥儿俩和董乐农却站在站台上叼着烟,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人群。站台上的家长把即将离去的孩子紧紧围住,扯着手反复叮嘱,泪水长流。高一虎发现,当哭声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周围就形成了一个悲撼的磁场,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被这个场震撼,感动,忍不住泪水往出涌。此时此刻,只有象高一虎这样久经战阵的人,才能忍住心中的悲哀,板出无所谓的嘴脸。
   “东进,你小子到了农村,要好好干,别他妈的总三心二意的。”高一虎捶捶东进的肩膀,装模做样地叮嘱。
   “记住,我把钱都缝在你的裤衩上了。”北上有些伤感,但他强忍着。
   “操,我说肚子上怎么疙疙瘩瘩的,”欧阳东进眼睛东张西望,寻找熟人,“哥,我路上该用钱的时候怎么往出掏?”
   “扯淡,你们是集体行动,吃住行都统一安排,路上用个屁钱?”北上扯东进的胳膊,“你找谁呢,今天就我们几个送你。”
   “哥,我那帮兄弟说好要来的。”
   “就你那帮小兔崽子,我昨儿晚上就发话了,让他们都家里呆着,一个也甭来。”
   “哥,你忒不仁义了。。。。。”
    听着他们哥儿俩对话,高一虎百无聊赖,想起整老李头的事儿,就和董乐农悄声商量,他觉得让董乐农出面比较妥当。
   “你小子这些年把老李头巴结的不善,老丫挺的对你挺有好感的,一点儿戒心都没有。”高一虎笑眯眯地动员董乐农。
   “操,好不容易结下这么一个善缘,就非给我毁了不可?”董乐农假装不情愿,其实,肚子里早憋不住想出面了。“不过,咱们可得说好,事成之后,你们可不许把我给卖了。”
   “那当然了,咱们谁跟谁呀。再说了,你这虽然是出以公心,为民除害,但也为我们报了仇不是!我们不会那么没良心。”
   “操,你丫别装纯。你越这么说,我越觉得你丫象是非要害我一道不可。”
    欧阳东进听到他俩的对话,大声叫道,“哥,你们要整老李头啊,这事儿我得参加,我不走了。”
    北上把他往车厢上推,“去去去,快上车吧,什么事儿都想搀和,这儿没你的事。”
   “哥,你等会,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下一节车厢的一个窗口,传过来一个高亢的女孩子的歌声。歌声嘹亮而深沉,越过嘈杂的人声和喧天的锣鼓,在人们的头顶盘旋。高一虎惊讶地盯着这个女孩子,发现她一身整洁的军装,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拉毛开丝米大围巾,苍白的脸颊秀美而高贵,晶莹的泪珠就象是清晨天空的星斗。她在引亢高歌,为一个在她面前,坐在列车窗口面前即将离别的情人,旁若无人地纵情高歌。

   有位年轻的姑娘
   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
   在那街灯前
   。。。。。。
   透过淡淡的薄雾
   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
   还闪耀着
   灯光。。。。。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哭泣声低悄,喧闹声静止,口号声也喑哑了。偌大的站台,都在静静地倾听这个动人的歌声。一时间,挤满人群的站台,成了一个正在表演的舞台。直到歌曲唱完,女孩还沉浸在歌曲渲染的气氛中不能自拔,泪水随着歌声倾盆而下。忽然,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的男友,男友也从车窗伸出大半个身子与她热烈拥抱在一起。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过了半晌高一虎才缓过神儿来,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他故意见怪不怪地大声喊。众人一通起哄把他打断,北上故意抓住他的衣领,“你丫真不雅,这么动人的歌声,这么感人的场面,你小子愣是不感动。”
   “我怎么不感动,我怎么不伤感,”高一虎戏剧性地转身,“这首苏联歌曲<<灯光>>,描述的是一位即将出征的年轻战士与心爱的姑娘告别。两个人寻找吻别的场所,却发现周围都是人群,最可恨的是那个灯光,把街角照得通亮,四下搜寻直至天明,他们竟然没能接成吻。”
   高一虎的谬解差点儿引起一帮哥们儿鼓噪,而这时,那位唱歌的姑娘正在不顾一切地隔着窗口,与恋人紧紧拥抱。男孩竭力从窗口伸出身体迎合着自己的恋人。忽然,两个人不约而同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一起,在众人面前热烈接起吻来。
   在这个封闭的时代,在这个极端保守的年头,一对勇敢的年轻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他们的勇敢,如同爆发了一枚重磅炸弹,把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好样的!”刚才还冷嘲热讽的高一虎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身旁董乐农和欧阳北上也跟着鼓噪。就在这时,开车的铃声在站台上尖锐的响起来,火车缓缓启动,站台上的人们醒悟过来,重新扑向车窗,扑向窗口的亲人。哭声,喊声,叮嘱声,口号声响成一片。
    高一虎目送着火车离去,仿佛离去的,是一条扭动着身躯的女妖。
    高一虎转过身,发现梦幻变化一样,他的一群哥们儿不见了,代之以一群陌生的人。
    高一虎立刻查觉出这群人来者不善。他们中大部分身穿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但军装里面清晰地显示出套在里面的,崭新笔挺的金黄色将校呢。为首的家伙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嘴角挂着一只香烟,嘲笑地打量高一虎。
   “兄弟是哪里玩的?挺幽默的嘛。”这个家伙懒洋洋地开口,高一虎注意到他斜跨的军用书包硬梆梆的,显然里面藏着一把菜刀。
    高一虎猛然想起来,刚才就是这个家伙立在唱歌的女孩子身后。
   “不劲逗啊,你懂得幽默不?认他妈的什么真啊,实在没劲儿。”高一虎大大咧咧地回答。
   “你丫懂得什么是高尚的爱情不?”那家伙身后一个小子猴头猴脑地冒出一句。
   “你他妈的就懂?现在正好,刚送走一哥们儿的弟弟,心里正悲愤着呢,你们这个碴吧叫得好。”高一虎兴奋起来。好多日子没打架了,更何况,他瞥到了董乐农和欧阳北上正从这些人身后悄悄包抄上来。刚才他发愣的时候,欧阳北上和董乐农随火车跑了几步,目送欧阳东进远去。
    为首的家伙把手悄悄伸进胯包,高一虎也摸着自己后腰。最近这一年时间,每次到北京火车站站送上山下乡的学生时,总会发生两伙人斗殴打群架的事儿。为此,高一虎早有准备。
    看到高一虎的动作,对面的一伙子唰的一下散开,在高一虎前面形成个半月形包围圈,一看就是平时训练有素的野小子。
    形势一触即发,双方剑拔弩张,就等着对方出手的一刻。忽然,那个唱歌的女孩子冲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与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高一虎迟疑之间,忽然楞住了。
   “你,你是。。。?”
   “你还记得我?”宋璐璐脸上闪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涩,“你们误会了,这是我哥哥。”她摆一下脸,点一下为首的家伙。
   “你们是空军大院的?”
   “我叫宋璐璐,火车上其实都告诉你了。”宋璐璐俏皮地笑,然后对哥哥说,“哥,这位同学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在火车上认识的高一虎。”
   “呵呵,差点儿发生误会,”为首的家伙立刻释然,主动伸出手来,“宋磊磊,空军大院的,你好。”
   “你好,”高一虎跟他握手,“空军大院?如雷贯耳啊。火车上多亏你妹妹,始终找不到机会当面道谢呢。”
   “不用客气了,到底是条汉子,面对我们这么多人,一点儿也不触。”宋磊磊说。
    高一虎招手,让董乐农和欧阳北上过来,“我这里还埋伏着俩哥们儿呢。”
   “操,真他妈的够阴险的。”宋磊磊的一伙子人都乐了。
    当时,社会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轻易地扭转敌对状态,化敌为友,一笑泯恩仇。
   “你们今天怎么也到北京站来了?”高一虎没话找话地问宋璐璐。表面上他假装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了。
   “是送我好朋友的男朋友,她叫冯佳,跟我一个院的。”宋璐璐指指刚才唱歌的女孩,“你呢?”
   “送我一好哥们儿的弟弟。”高一虎指指乐农和北上,“董乐农,欧阳北上,都是跟我一个院的哥们儿。”
    宋璐璐的好朋友冯佳眼圈依然红红的,她友好地对高一虎点头,董乐农和北上也赶快对宋璐璐和这个女孩儿点头,表示招呼。
    出火车站的时候,宋磊磊一伙儿有事急着走。高一虎目送他们离去,他愣愣地盯着宋璐璐的背影,觉得心里拧着的一块疙瘩终於化开了。
   “兄弟,什么时候认识的,牌儿够亮的。”欧阳北上咂吧着嘴问道。
   “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你昨天还踩乎我不会拍婆子呢。现在看见了吧,有这么好的婆子,我还用满大街乱拍吗!哥们儿这叫藏而不露。”高一虎说着话,眼睛忍不住依然留恋着宋璐璐离去的背影。
   “既然这么恋恋不舍,干嘛不让她留下来?”董乐农悄悄问。
   “你真够木的,没瞧见一虎刚才急着忙着跟宋磊磊交换电话号码?”欧阳北上耳朵尖,听到了董乐农的悄悄话,“你以为一虎是个省油儿的灯?丫贼着呢。”
    高一虎不象往日那样洒脱,此时竟然露出一丝窘迫。
   “一虎,你什么时候正式约宋璐璐?”欧阳北上打蛇跟棍上,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真笨,”董乐农呵呵笑着替高一虎回答,“连我都明白了,你丫还犯傻,你既然看出高一虎跟人家哥哥套近乎,就没听到一虎刚才跟人家哥哥约着,哪天到咱院听吉他乖的演奏吗?现在明白了,一虎原来是另有目的,这才叫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对了,乐农,说到听吉他,我和北上还没给你好好介绍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吉他乖呢,”高一虎巧妙地转换话题,“这丫的跟北上一个村,可是一个挺稀奇的主儿。”
    董乐农的兴趣立刻就被激起来了,“这两天光听吉他乖这个名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是哪个大院的?什么特殊人物?”
    高一虎高深莫测地笑,欧阳北上憋不住了,“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吉他乖不是大院的孩子,不过,等你听到了他的吉他演奏,对这个人,你一定会另眼相看。”
   “这么说,不听他演奏,印象肯定好不了啦?”
   “你甭想那么多,这叫人不可貌象。不过,做好点儿精神准备倒也不算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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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22 08:20:05 | 只看该作者
当年顽主交结事,
点点滴滴记叙实,
且看老高细道来,
思想闪光难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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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25 07:39:13 |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看着所说的言语及描述的情景,就好像回到了当年,找到了那时的感觉。请楼主就是不连续发表也别前后颠倒好吗?
原陕北延安地区延长县郭旗公社插队,祝愿全国的知青朋友们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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