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街忆旧(下) ——岁月划痕之四十三 在万宝堂东边,西大街的路南,是保定有名的第一楼。它号称“第一”,可它并不是保定最早出现的楼房,像它这样的中西合璧风格的楼房,到了清末民初才出现。 那它第一在哪儿呢?我觉得它可能是保定最早的楼房式综合商场。当时,保定楼房式的商铺不少,综合商场也有,如它东边的天华,马号里边的济善商场,但楼房式的综合商场可能还没有,所以它才有了“老子天下第一”的勇气。 我第一次去第一楼,是我和母亲一起陪着父亲去镶牙,时间大概是1956年。那时父亲已调入国光文具店,成了商业局下属单位的正式职工,并因此参加了商业局的篮球队。我不知父亲的球技如何,只知道他参加球队不久,就在打球时磕掉一颗大门牙。母亲可能觉得太影响形象,就催着他去镶假牙。 第一楼是一个由二层楼组成的大四合院,这样的四合院我以前从没有见过。院子上边还有顶儿,与天华市场、马号通道上面的顶儿有些类似,在里边购物是刮风下雨都不怕。 它楼下的商铺是中式商铺,多数是前脸敞开的那种,楼上的商铺带点儿西洋风格,不是格子窗而是通体玻璃窗。镶牙的门市部就在楼上。上楼的楼梯在角上,木头的,往上边一跑“咚咚”响。楼上走廊的地板也是木头的,一跑也“咚咚”响。我觉得好玩儿,就在上边来回跑。可父亲看了很不高兴,厉声喝斥我。 趁着牙医让父亲张大嘴巴检查之机,我又接着跑。印象中跑楼梯时我还扒着窗户往外看,看到了其它房子的房顶。只是记不清那窗户是二楼的窗户,还是二层上面那个小角楼的窗户了。另外,还记得楼上除了有镶牙的,还有照相的,其中有一家叫三滨照相馆。 后来,大概是1960年,我听到一个有关三滨照相馆的传言,就不太愿意去第一楼了,总担心那里会出什么怪事。传言说,有人在三滨照相后,取照片时发现照片上多了个人,多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已经去世的妻子。这人给吓病了,因为他心里有鬼,他的妻子就是他害死的。据说,是因为他妻子并不知道他是凶手,鬼魂还恋着家,所以看到家人照相也跟了来。 这传言肯定是谣言,可我那时正着迷《封神演义》,认为世上真的有神有鬼,加之人们都言之凿凿,所以就相信了。以后再去马号,都尽量走天华市场,或旁边的布袋胡同,而不走第一楼。第一楼也通马号,从第一楼的南门出去,就是马号的同义商场。 在第一楼附近,西大街的南侧,还有一些小铺面,我印象中有照相的门市部,有修钢笔的门市部,有修钟表的门市部,有刻图章的门市部。 照相的门市部中有一家叫“美章”,1955年我在那儿照了我到保定后的第一张相片。那时父母给我买了一套小海军服,穿着很精神,父母就带我去照相。照相的时候我很紧张,照相的师傅怎么逗,我都不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照相。第一次是在饶阳老家照的,我没有此事的记忆,但保留着照片,照片上我显得很自然,应该是年岁小,还不知道害怕呢。而这次照时则脸上带着惊恐。
刻章的门市部和修钟表的门市部都有临街的大玻璃窗,可以从外面看到里边的人怎么干活。我觉得挺有看头,经过时就看两眼。尤其是修钟表的,有时会用眼皮夹着一个黑色的小圆筒,我猜着那是一个能夹在眼上的小型放大镜,就特想也有一个,能拿它观察神秘的微观世界。 由第一楼向西走几十米,就到了西大街与永华路的交叉路口,路口的东北角是保定有名的槐茂酱园。这个酱园门店的最奇特之处,是把一棵一米多粗的大槐树盖在了房子里,这棵树处于房子的角上,是一半在房子里边,一半在房子外边,苍老的树皮就正冲着西大街,枝繁叶茂的树冠遮盖着酱园,显得这家酱园很有生气。据说,1671年赵氏夫妇创建这家酱园时,就是看中这棵槐树生机勃勃,有象征财源茂盛的寓意,才保留下来,并将店铺取名“槐茂”的。 不知是否与槐树的保佑相关,槐茂还真的兴隆起来,成为保定酱园业的首户和代表,它的酱菜还被慈禧老佛爷赐名“太平菜”。 槐茂的酱菜那么有名,可不知父母为什么不买,总自己腌萝卜丝。所以,我只有路过槐茂的经历,而没有到里边买酱菜的经历。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要看一眼那棵有300年历史的古树,惊奇它的长寿,惊奇它的神奇。可没有想到,这棵能保佑别人发家的槐树,在文化大革命中却成了过河的“泥菩萨”,被人给当作“四旧”刨了。 我有幸品尝槐茂酱菜,并将它作为地方名产馈赠外地亲友,是在槐茂重新恢复名称之后。槐茂没有像众多保定老字号一样在历史长河中消失,而能劫后重生,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那树象征槐茂的大槐树已无法起死回生,只能出现在槐茂的商标之中了。 在槐茂酱园的对面,是保定有名的酒楼义春楼。它是一座中式小楼。我的印象中此类饭馆都有钱人进的饭馆,一般人轻易不进,反正我的父母是没有带我进去过。听说,它的招牌是白肉罩火烧,也就是用高汤涮泡火烧和熟的带膘猪肉,现在想来也该是大众食品,大体跟“拉面”在一个档次,可当年可牛了,去吃“白肉罩火烧”的人还会自豪地吹嘘我去“下馆子”呢! 我的一位杜姓同学就住在义春楼的东边,一个叫“卫上坡”小胡同里。据说,那胡同因为位于明代大宁都司辖的右卫衙署旁边,才叫了“卫上坡”,那个地方还确实有个小坡。文化大革命中,我经常和杜同学一起打乒乓球,就成了好朋友。他曾带我去他住的杂院看同院的人养得的鸽子,我也因此知道了“瓦灰”、“点子”之类的鸽子名,还知道了鸽子没事就不停地叫“姑姑”。 在西大街与永华路交叉口的西北角和西南角,各坐落着一座二层的砖楼。当时是什么商铺已没有印象,现在北面的成了“老街坊”饭馆,南边的成了“鹤年堂”药店。 而老街坊饭馆所在的那座小楼以前曾是党的地下印刷机构,叫协生印书局。它建于1926年,为党印刷了几十种书籍和大量重要文件,被誉为北方的“人民出版社”。其创办人张培植在给党的抗日根据地输送印刷设备过程中暴露身份,被日寇杀害。 这样的革命遗址,按说应该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起码能得到应有的保护,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在旧城改造中被拆毁,现在人们看到的已是赝品。看到那个饭馆我就想,为什么人们连革命文物都不保护了?难道钱已经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吗?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在鹤年堂西边有一个较大的百货商店,是平房,门前有较大空地,里边除了卖服装、布匹、日用百货,还卖文化用品。卖文化用品的在最里边,要上一层台阶,好像那片儿房子是后来拼接过去的。让我感兴趣的是那儿卖类似书签的小画片,上面画着各种花卉,都是我喜欢的,所以手里有一点儿钱,就去那儿转转,买个一两张。 另外,在协生印书局的西边,还有一个专门处理无线电废旧器材的商店。那儿卖的东西没有新的,都是旧的,是从废电器上拆下来,有电子管、电子管插座、晶体管、电阻、电容、电位器,晶体管又分二极管、三极管,其中还有大功率管,电容中还有老大个儿的电解电容。那儿的东西有的论个卖,有的论斤卖,都很便宜,但都不给测试,买了坏的就得认倒霉。也不知这些东西都是从什么电器上拆下来的,绝大部分能用。 我上初中二、三年级时,自己组装晶体管(当时叫半导体)的收音机,需要各种无线电元件,而这里的比较便宜(有的废品站也卖,更便宜),就经常到里边转。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希望碰到甩货,这时会以极低的价格论斤处理电阻、电容,一两毛钱能买三四十个。我曾碰到过一次,买了一兜儿,直到我去兵团之前还在用。 当时没有注意这个商店叫什么,现在想来应该是某个无线电器材厂的门市部。这样的商店在裕华路大旗杆西边还有一家,它规模更大,还卖正品的元件。 在这个商店的西边是保定市委大院,记得1958年大跃进时人们经常举着红旗,敲着锣鼓,放着鞭炮,到这儿来报喜。我从没有进过这个院儿,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后来听说,这个院儿历代都是衙署,元代时是都元帅张柔的元帅府,明代是巡抚行台署和总监军署,清代是直隶布政使署,民国时是保定道尹公署,日伪时期是日本宪兵司令部,后为国民党保定警备司令部。解放后为河北省公安厅驻地。1958年省会迁往天津,中共保定市委机关迁移至此。 在这个大院的西边有一条胡同,叫帅府胡同。据说当初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它紧邻张柔的元帅府。张柔对于保定,就犹如刘伯温对于北京。不过刘伯温修北京城是传说,而张柔实实在在地是保定城市建设的开创性人物。明末保定城在战乱中损毁,是元朝的都元帅张柔重新规划建设了保定城,基本奠定了保定府的城市格局。所以保定城有条以张柔官职命名的街道也是顺理成章的。 帅府胡同在西大街的北边,对着帅府胡同而在西大街南边的是唐家胡同。在这个十字路口附近的唐家胡同西侧,是被列为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第一客栈。1918年毛泽东、蔡和森等人,从北京来看望在育德中学留法预备班学习的湘籍同学,就下榻于此。 由这个十字路口西行不远,在路南侧可见一个小个胡同,我们班的小个子李同学就住在里边。这个胡同叫茂跃胡同,可我们都叫它猫腰胡同,因为胡同非常老旧,且有一个弯儿,就像是已经弯了腰的老人。 我曾和程同学一起去过李同学的家。他家在胡同北口,离西大街很近,是一个小院儿,院儿老,房也老,但房子的门窗有雕花儿,感觉当初还是不错的。如果这房子一直是李同学家所有,那当初他们家的家境应该也是不错的。 李同学个子不高,但主意不少,还爱给同学起外号,比如就给一个女同学起了个“染凳子专家”的外号。他的姐姐也在我们班,学习很好,但非常低调,低调到让人难以想到她的存在。 印象中,茂跃胡同的边上有一个临街的玉器加工作坊,橱窗中摆着他们加工的玉器成品或半成品。他们的玉器的材质用现在的眼光看应该不是太好,都是那种绿白色的石头,不透亮,看着也不特别坚硬,不知是什么玉种。雕刻的多是菩萨、仙女,也有动物,个儿都较大,只适合在架子上摆放。这个作坊还有一个对外展示加工过程的窗口,你站在街上就能从窗口看到里边的工人干活,他们用很小的砂轮磨制玉器。我从那儿路过时,往往要站着看一会儿。 在茂跃胡同西边路北,还有一条胡同,叫双井胡同,我们班的男生石同学、旺同学,女生杨同学都住在这条胡同。有时我和程同学一起上学,走到这里就特意从此穿过,以便叫一叫石同学和旺同学。 据说这条胡同是因为有两口相距约3米的井,才叫了这么个名字。而这条胡同在保定也小有名气,因为这里曾发生过为守名节而投井自尽的故事。据说,明末闯王李自成的部将刘芳亮率部攻打保定城,家住双井胡同的光禄寺少卿张罗彦(已被诬落职)与家人一起参与守城,城破后他自缢于双井胡同的井亭,其兄弟、家小或战死,或自缢,或投井,死难者达二十三人之多。张罗彦家人投的井就是胡同中的这两口井。 我是在1969年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那时与一起在火车站烧饼房打工的工友到古莲花池游玩,闲着没事研究起莲池里的碑刻,就看到了一些有关明末保定官绅抗击李自成义军事迹的碑刻,由于碑刻无标点,又是文言,我们都不能准确地阅读,不过看后大概知道了说的是什么事。 碑刻的立场与《荡冠志》一样,也把义军称“贼”,而把对抗义军的人称为忠烈节义之士。看后我很生气,怎么破了半天“四旧”,这儿还残存着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呢? 当时觉得这些人与岳飞一样是“愚忠”,朱明已腐朽没落,无可挽救,为什么不弃暗投明,非要跟着殉葬呢?后来读了课本之外的书,才知道被反复歌颂的李自成他们也“先进”不到那儿去,进了北京就露了馅,一样的腐朽。又觉得投降这样的“义军”也难称弃暗投明。怎么办好呢?出路似乎只有“跑路”,可“跑路”又不像保定人的性格,保定人是很认死理的,要不怎么会英勇抗日,文革死掐呢? 虽然至今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做才对,但我对他们的精神还是很佩服的,起码不是软骨头。 之后,我再走这条胡同,就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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