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姜说她男人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跟谁都闹不到一块儿去, 要不是因了手艺好,早 就被开了,所以他的周围一个知己的朋 友都没有。清朝垮台,溥仪出了紫禁城,她男人自然也出了御 膳房。我问莫姜是什么时候嫁给刘成贵的,莫姜说就是在他出 宫 的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刘成贵一身毛病,结了婚第三天,有 人来家里拉桌椅板凳,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借的。刘成贵的好 手艺挡不住他挣钱,但是好赌,钱在他手里 就跟流水似的。输 的时候,连家里的被卧褥子都让人揭了去,赢了就到花枝胡同 找老相好去厮混。莫姜说那个常跟刘成贵来往的娼妓叫卫玉凤 ,穿着高跟鞋,涂着红 蔻丹,烫着飞机头,露着大腿,很摩登 ,刘成贵在宫里当厨子时跟她就有来往了。我说,这也犯不着 拿刀砍你呀,难道就一点儿情分也没有了吗? 莫姜说还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没本事拢住男人, 更何况她比她男人大,大八岁。我问莫姜这婚姻是怎么整的, 怎找了个小女婿。莫姜低着头说,不说了罢…… 刘成贵落魄无羁,不事生业,家计为之一空。砍人还不是最糟 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姜给赌进去了,莫姜成了筹码,被输 给了一个叫陆六的小混混。陆六来北宫 门领人,一见莫姜,吓 得调头就跑,一来莫姜脸上的刀伤让陆六摸不着底细,二来莫 姜的年纪也出乎陆六的想象。他不想找个妈,找个累赘。典当 妻子,实属下流无 耻,刘成贵无脸面回北宫门,从此销声匿迹 ,再不见踪影。有传说是成了“倒卧”,“倒卧”就是冻死在 街头的人,赌徒刘成贵死在街上,一点儿也不稀奇。 我替莫姜庆幸,那个又赌又嫖的凶残男人,如若活着,还不知 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还要增添什么样的伤痕。脸面是女人 最重要的部分,一个女人的脸面被他人 破坏了,那将是她人生 的最大不幸,再无幸福可言。特别是我看到母亲在对着镜子描 眉搽粉的时候,我往往为莫姜而悲哀。没有那个刘成贵,莫姜 何以如今日这般寄 人篱下,小心翼翼,谦谦为人?那个死鬼厨 子,冻死在街头真真是活该极了! 莫姜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能强求,眼下这样,她很知足了 。 我没有把莫姜的这些隐情告诉别人。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想 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数学考试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 绩单改了,在9旁边又加了个9,这 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知 道,我是连莫姜也不会告诉的。做人得学会“守口如瓶”不是? 还有,我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刘大可不喜欢我,我就让 莫姜做了奶酥六品给他,并且说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价。 奶酥六品让刘大可惊奇,小子哪儿见过这 个,他爸爸是电车卖 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车,最后一个再挤上去,跟奶酥六品差 得还远。得了奶酥的好处,刘大可带我去坐他爸爸的电车。坐 电车是次要的,主要 的是能单独跟刘大可在一起,从北新桥到 东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些我照实跟莫姜说了 ,不说我憋得慌,莫姜对此不置可否,说以后要吃什么点心尽 管说,奶酥六品以外她还会做什锦点心、马蹄烧饼、豌豆黄、 芸豆卷…… 莫姜没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诉家里大人,当然,她的事情我 也不会到处张扬,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长期与莫姜相处,相入相化而不觉,竟也不觉得她怎么丑了。 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她有这个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们家, 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儿去了,轮不到父亲把她捡回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父亲去听戏了,戏名是《鸿鸾禧 》,没带我去,是因为改分的事情败露,老师找家长了。《鸿 鸾禧》就是《豆汁记》,是荀慧生演 的。荀慧生是京剧四大名 旦之一,不能去看损失实在是大,心里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 ,托着腮,看着移动的日影,百无聊赖地发呆。莫姜给我端来 一碗酸梅汤,对 我说,女孩儿家家的,不能托腮。我问怎的不 能托腮,莫姜说就是不能托。莫姜这样地“教训”我,都是在 母亲不在的时候,当着我的母亲,她绝不会说我的任何不 是, 背过母亲,她会些许露出一点儿对我的亲近,但也是极有分寸 。莫姜的酸梅汤在冰桶里冰过了,泛着桂花的香味,喝一口, 全身通泰,美! 乌梅是 我从西口“达仁堂”药铺买来的,桂花酱是院里桂花腌 制的,两样东西混到一起竟然达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 盛夏,冰凉的酸梅汤,沉沉的四合院,干净利落 的老太太莫姜 ,成了我永难失却的记忆。我给莫姜讲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记 》,莫姜说她看过,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 踩着跷,婀娜多姿的。我问 莫姜在哪儿看的筱翠花,莫姜闭了 嘴,再不回应。 莫姜进厨房了,我在院里扭扭捏捏地学唱金玉奴,“人生在天 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我觉着自己唱得不 错,身段也好,将来如果不做厨子就去当戏子,这两个职业都 是我的至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