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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潮热的泪花涌向高一虎的眼帘,他坐直,强忍住发自内心的震撼。欧阳北上虽然已多次倾听这首歌了,但仍然沉浸在歌曲营造的热烈气氛之中,就连手中的烟卷快烧到指头了,也毫无察觉。甚至连他们座位周围的其他顾客,本来都小心谨慎尽量躲开这群顽主,现在也都停下手头的事情,专心倾听动人的吉他弹奏和感染力极强的演唱气氛中了。
“拉美歌曲,”吉他乖对於这种感动早就习以为常,歌声一停,就顺口介绍一句。他的右手依然在琴弦上抚摸,只是不再发出声音,“这首歌,你可以在<<外国民歌二百首>>上找到。”
高一虎依然沉浸在刚才那首曲子的氛围之中,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的可爱形像。清甜可人的瓜子脸,一双秀气的眼睛略微上翘,两只齐肩的小刷子辫,上身是穿旧了的人字纹旧军装,嘴角笑矜矜的。
“咦,怎么一听到爱情歌曲就想起她了?难道,我喜欢上她了?”
高一虎解嘲地笑,试图摆脱火车上邂逅的可爱女孩的形像。当时,他没有听清她的名字,只听到住在空军大院。从住址看,她肯定是个军队干部子弟。操,当时慌什么,完全有时间问一下她的名字啊。高一虎从来没在女孩面前慌过,这次失神落魄,看来真的一见钟情了。就这样想着心事,觉查出自己的微笑里带着一股子甘甜味儿,馨人心脾。
也许仅仅是音乐太美妙了,万没想到眼前的吉他手,虽然流里流气,虽然破烂呆傻,但歌喉一展,竟是嗓音浑厚清亮,加上抑扬顿挫,把歌曲中的感情演绎到位,表面是随意的扯出歌词,却偏偏产生一种动人心魄的演唱魅力。半年多了,两耳不闻丝竹声,哪里去欣赏如此妙曼动人的旋律啊!何况被吉他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超技巧演绎出来的音乐,是如此地令人心旌摇动,震撼感动。只一瞬间,高一虎对吉他乖已另眼相看。他的眼睛无意落在吉他乖按弦的左手上,发现左手只剩下四个指头,他的小指齐跟断掉了。
刚才,吉他乖令人眼花缭乱地在琴弦上飞舞的手指,竟然比凡人少一根手指,而残留的三根手指,竟然仍能弹奏出令人沉迷的曲调,这太令人惊奇了。
“你就用这三个手指按弦?”高一虎实在忍不住好奇,声音里充满惊讶地问。
吉他乖伸出左手,仔细端详,轻描淡写说道,“红卫兵抄家的时候,砸了我的琴,问我还弹不弹奏资产阶级流氓歌曲了。我说,只要活着,还弹,他们当场用刀把我的手指跺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表态,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等都是大院子弟,都是当年的红卫兵。吉他乖好像对此毫不在意,那意思即使是哥们儿几个当年下手割了他的手指,他现在也会如此轻松议论一般。
在这只惊心动魄的残指面前,吉他乖的语气显得轻松,但每个人心都在强烈震撼。
“亏得这些红卫兵外行,他们切断的,是我左手的半截小指,”吉他乖端详着自己的残手,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知道,拇指才是吉他手的命根子。当时,如果切断我的拇指,我就算是彻底完蛋了。没有拇指,左手就没法抓住吉他琴杆,没法按弦,还弹什么吉他?要是不能弹奏吉他,我还真就不乐意在这世界上喘气儿了?”
吉他乖平静的语言,无疑在平静的车厢里扔出了一个炸弹。60年代末,离红卫兵挥舞皮鞭横行在北京街头的日子没过多久,年轻人的脑袋里还充满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思维模式之中,被红卫兵割断手指的人,绝对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资产阶级的吸血鬼,就是肮脏罪恶的狗崽子。吉他乖竟然不顾身边都是干部子弟的老红卫兵,毫不在意地描述红卫兵的残暴,简直是在找死。但奇怪的是,高一虎和身边的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当年那种阶级斗争的冲动,好像吉他乖讲述的并不是能够点燃导火索的敏感话题,而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迷离与众人无关的故事一样。
就连高一虎一时之间都觉得无言以对,想当初,在红卫兵队伍里,他可是个狠角色。为了革命的利益和共和国的前途,为了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红色江山,他们曾经心狠手辣地摧残一切,毁灭一切,痛下杀手,毫不留情。高一虎迅速设想了一下,在那个奉旨造反的岁月里,如果吉他乖犯到他的手上,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用刀跺掉那只资产阶级肮脏的手指?
会的,他肯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即使,那时他聆听了如此感人肺腑的吉他弹奏,聆听吉他乖动情而深沉的演唱。但是,在疯狂的年代里,人的心智是扭曲的,超常的。对於红卫兵时期的疯狂,高一虎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任何一个身历其境的红卫兵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但高一虎相信,他肯定也会象折磨吉他乖的红卫兵一样,残忍地割断他的小指。因为,他根本不懂拇指对於吉它手的重要性。再说,他也根本不能理解切断一根手指怎么会断送一个青年吉他手的生命?
“你很早就学弹吉他了?”现在的高一虎已经在农村磨炼了八个月,这八个月在中国最广大农村生活的历程,似乎真的改变了他。在农村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没有任何感觉,现在,接近北京,接近已经漂远的熟悉的日子之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平静了,淡漠了,对过去热衷的一切都不那么所谓了。高一虎点燃一根香烟,也顺手扔给吉他乖一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吉他乖的回答,只是错开眼睛,竭力不去看那只断指,信口转换了话题。
“ 小时候,先是我姨妈教会我手风琴和音乐基础,初中一年级,我的街坊,一个大哥从劳改农场回来了,教会我弹吉他,还教会了我好多配合吉他曲演唱的拉美歌曲。”
吉他乖平静的回答,又触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下子噎得高一虎哑口无言。
文革运动,扫除一切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他从来觉得只有无产阶级才是最高尚最纯洁最伟大的。但是,就在他的面前,刚才亲耳聆听了象征着资产阶级的美妙音乐,他被音乐中的美好感觉所触动,就象他从留声机里听到的美妙音乐一样。但是,这个天籁般的歌声,却是由一个被红卫兵虐待过的土流氓嘴里演唱出来。看着面前歪坐着土得掉渣的吉他乖,以及这顶肮脏土气的破毡帽和毡帽下桀傲不驯流里流气的脸孔,高一虎无论如何也难以面对这个残酷而矛盾的现实。
“奇怪,”想到这里高一虎肚子里嘀咕一句,很奇怪自己原来满肚子的革命原则都遛到哪里去了。“ 也许,音乐是音乐,我只是喜欢吉他演奏。要不然,再怎么落难,我也不会理睬这号土流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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